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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1)

    

军营(1)



    苍天保佑,狄夷自二月起摧枯拉朽的进攻态势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停滞下来。

    四月廿二,京西南路节度使霍赟率西军八万星夜奔袭、驰援杭州,自钱塘门入城,鏖战三天三夜,歼敌一万有余,竟硬生生将原已陷落狄夷之手的杭州城抢了回来,狄夷将领斡准思烈率部北走,撤回江宁府,一时竟再无新的动作。

    天下震动,汉人无不欢欣鼓舞。那些逃遁出城的流民又渐渐返回城内,只见从前繁荣富足的城郭已在战火与刀兵之后面目全非,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残破青石砖路上血渍未干、残尸凌乱,还有不知哪来的野狗啃食,风声萧萧,所有人心里头都戚戚然,再无死里逃生的喜悦,只擦着眼泪收拾一片狼藉的家园、救治遭了兵祸的亲友。

    混乱之中,一人一骑远远疾驰而来,冲到流民临时搭建的篷帐前,那人连马还没停稳就翻了下来,直直往里头挤:“阿姆!阿姆!赵姨!”

    竟是从福州仓皇赶回寻亲的祁衙内。

    此时这位富贵郎君风尘仆仆、好生狼狈,头发上头都是灰,一袭花哨衣袍不知多久没换了,皱皱巴巴的,还溅了泥点子,唇角冒着青色胡茬,眼睛里尽是血丝,半分瞧不见从前风流倜傥的模样。他焦急扒开人群,直言:“让一让,让一让!”又冲里头喊:“阿姆!你可在!”

    帐内祁母正在焦头烂额的与人讨价还价买些粮食,听到儿子的声音一时都不敢相信,见人群外头努力往里挤的祁衙内,眼泪瞬间迸了出来,直直扑了上去嚎哭一声:“儿啊!——”

    祁衙内一把托住哭得肝肠寸断的祁母,将她扶起来。他拍了拍母亲的背,惊觉不过一月没见,   一直雍容的母亲头上竟然白了一半,心里头也酸涩:“阿姆,儿子回来了,你别怕——”

    祁母一直苦苦支撑着的坚强在祁衙内跟前尽数瓦解,只不住嚎啕:“儿啊——你父亲没了啊!还有你祖母——都没了啊!”

    祁衙内直觉脑袋嗡的一响,站立不稳,踉跄几步才稳住身体,梦游般喃喃:“什么?”

    “你父亲在北边,本已降了狄人,未曾想还是被那天杀的斡准害了!”祁夫人哭道:“前些天城破,你祖母要我们逃出来,自个儿坐在堂前断了气——儿啊!娘只有你了啊!”

    两位长辈的离世让祁衙内也红了眼睛,压着泪意抱着母亲不住安慰,好歹让她平静下来,又问:“其他人呢?都可还好?”

    还有一人令他牵肠挂肚、忧心不已,一时竟然不敢问,垂头看祁母,见她手里还握着一根原打算用来换馍馍的珠钗,他打量一番,心下稍定——是苏酥的簪子,她应当还在。

    祁母抽噎着说:“这些天管家与徐姑还在,现下先回宅子打扫了,你的秦姨娘染了风寒,精神不大好,赵姨娘跟着马夫跑了,王姨娘走散了......你那几个妾,温氏和蒹葭还在,莲儿也跑了......”一个一个,许是歉疚、许是惭愧,没优先提祁衙内最挂心的那个。

    祁衙内究竟是忍不住,打断母亲:“苏酥呢?苏酥怎么样?”

    祁母一顿。

    她抓着手里的钗子,只觉掌心guntang,对着儿子急迫的眼神,又哭了出来:“儿——你千万莫要怪娘!娘对你不住啊!”

    祁衙内的心脏陡然下沉。

    他用力抓住祁母的手:“怎么了?苏酥怎么了?什么叫对我不住?她的簪子不是在这儿吗?”

    祁母只哭着将当日经过说给祁衙内听:“......我一回头,她已不见了,四下都是人,根本找不到,儿啊——”她不敢看儿子通红的双眼:“苏酥是个好孩子,我刘芳对不住她......”

    眼下说这些有什么用。祁衙内松开母亲,转身就走。

    祁母连滚带爬的跟上,却见祁衙内如同疯魔了一般,一头扎进人群,抓着女人们一个一个辨认,嘴里只有反复两个字:“苏酥,苏酥,苏酥,苏酥——”

    哪个都不是苏酥。

    他的苏酥在哪里?

    他沿着街一路找,游魂般行动,然后又打马回祁宅,一路上疯狂抽马鞭,到了门前几乎是滚下来的,也不顾身上疼,连滚带爬冲进祁家府邸——

    满目疮痍。

    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人气。

    他大喊“苏酥”,嗓子已充血嘶哑不堪,听着无比凄厉,可回应他的只有回音。

    祁衙内一间一间房的找。杭州城那么大,苏酥能去哪儿?是不是又回来了,躲在哪个角落里?他跑遍了所有的房间,找了所有能藏人的角落,最后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哪里都没有苏酥。

    苏酥的房内也遭了劫掠,好些东西都没有了,被帛、纱帐凌乱的散在地上,床铺上还留着苏酥临走前换下的裙子。祁衙内抓起那衣服,死死握在手里,那上头还有苏酥的一点气味,可已经很淡了。

    祁衙内停顿下来,空茫茫的脑子里渐渐开始浮现他不敢去想的事情。

    苏酥一个人,在兵荒马乱的杭州城里,会经历什么?那些为了求生没有理智的流民,那些杀人如切菜的狄夷士兵会怎样对她?她那样柔弱,又那样美丽,他当初看了一眼就要不择手段的据为己有,一旦被人瞧见她那张脸,她会陷入怎样的境遇?祁衙内单是想一想,都觉得肝肠寸断。

    早知道会经历这样的灾祸,他还同她闹什么脾气?赌气去什么福州?若是那天他在,定然不会让她坐在车尾,不会掉下去了也没人注意啊!祁衙内回想一下自己最后一次和苏酥在一起,竟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他当时还埋怨得很,犟着一口气不肯低头,苏酥同他说“一路平安”,他听见了,却忍着没回她的话。

    平安,平安,他的确是平安了,可她不见了。

    如今想来,她爱不爱他,有什么好赌气的呢?不爱就不爱吧!苏酥那么美,心又是那样的好,他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混账,凭什么叫她爱自己?只要苏酥在他身边就好了,他就是像条狗一样绕着她转一辈子,又有什么打紧的?

    这一瞬间,父亲横死、祖母离世、家族凋敝、所爱下落不明,一桩桩压在这个顺顺利利活了二十余年的男人头上,好似一道又一道雷霆劈他的魂魄,痛得他动弹不得,只觉万念俱灰。

    此时外头祁母方才气喘吁吁的赶来,见儿子狼狈坐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件裙衫,通红的眼睛里一点光也看不到,赶紧哭着过来拉他。

    这一哭惊醒了祁衙内混沌的神智,他茫茫然看着泪流满面、苍老了好多的母亲,许久后眼睛逐渐有了焦距。

    “阿姆,别哭了......儿子没事。”他只嘶声说:“咱们还有好多事要忙。”

    在这一刻,他终于从过往那场金迷纸醉、鲜衣怒马的大梦中清醒过来。

    他不再是能在祖辈的庇荫下的为所欲为的大男孩,他是个男人了。

    作话:衙内也要暂时下线了   很久后才会上来   会变得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