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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乌兰(依依惜别)

    【第二十三章】乌兰

    雪豹的精神体堪称罕有,韩非这么久来也只在东胡见过一回。

    卫庄越过茫茫的湖面望着对岸的岩石,忽道:“我过去看看。”

    说着便大步朝马儿走去,韩非记得卫庄曾与他提起失踪多时的老单于的精神体就是雪豹,能猜到卫庄急切的原因,快步赶上去:“我和你一起。”

    卫庄停了步子:“我自己去就好。”

    韩非握着马缰的手没有松开,卫庄见他那副模样,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走上前替韩非理了方才因接吻而有些散乱的发:“你留在这里,不然要是对面有埋伏的弓箭手,你怎么帮我?”

    卫庄说的是实话,要是对岸的哨兵藏了暗器,他们两人一道行动,反而不利。韩非的手指动了动,右手缓缓从缰绳上滑落下来:“你多小心。”

    “好。”卫庄笑了,低头吻了韩非,夕阳只留下一点稀薄的余晖,唇分时他抬起头来,瑰红的落日直刺入韩非的眼眸。

    被霞光晃到的眼睛有些发涩,韩非眨了一下眼睛,就见卫庄翻身上了战马。

    一阵鸣声响起,巨大的鸟儿扑动翅膀,栖身在了卫庄的肩头。

    韩非看着落在卫庄左肩上的白肩雕:“你带着它。”

    卫庄的哨兵能力被巫术封印,自然也看不到眼前的这一幕,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肩膀,继而意识到韩非是说他的精神体。

    “它在你身边,”韩非解释说,“旁人见了,会误以为那是你的精神体。”

    韩非说这话时,又有些后悔,他与卫庄的精神体都是白肩雕,虽然有些许细微的差别,但不仔细看很难分辨,要是他早点想到这个,在木格行刺的时候放出自己的精神体以混淆,叫对方有所忌惮,是不是场面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般被动?

    卫庄的手指在他看来空空如也的肩头停留了一会儿,这才重新牵起了马绳:“谢谢你,韩非。”

    逆着光,韩非看不清卫庄脸上的神色:“你刚才已经同我道过一次谢了。”

    卫庄在最后的晚霞里看了韩非一会儿,笑着说:“是。下次不说了。”

    他开了一句玩笑, 韩非却有些笑不出来。他已经经历过一次真正的“死别”,一度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卫庄,好不容易重逢,却又要分别——

    如果对面来的不是老单于,只是有人拿另一只雪豹精神体作引呢?这里到行帐骑马要快半个时辰,他就是现在赶回去找援兵,也已来不及了。

    “只是过去看看,有不对劲我就回来,不会有事的。”卫庄觉察出韩非的情绪,用手指勾了勾肩头那只他如今已经看不到的白肩雕,“何况,不是还有它同我一道吗?”

    韩非看着卫庄,卫庄没了哨兵能力,两人的精神联结也起不了作用,他的白肩雕就算有发现,也没法及时告知卫庄。

    “按左当户当时的说法,传信来的是你父王,”韩非迫使自己往好的方面想,“老单于知道你以前爱来这一带吗?或许真是在他等你。”

    卫庄垂眼看着手上象征王位的戒指,而后抬起头来,调转了马头:“我走了。”

    夕阳一路下沉,几乎与地平线相持平,余晖在湖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随着水波回荡,好似在风中摇曳的烛光。

    卫庄策马绕过湖泊来到对岸,一望无际的草野上几块巨大的岩石近乎突兀地伫立着,错落有如人工布置的假山群。

    没有人知道这些岩石究竟来自何方,族中有老者称其为自天外坠落的陨星,卫庄将信将疑,匈奴毕竟不像中原有文字记载的传统,此事的真假如今也早已不可考。

    想到韩非刚才看到的雪豹,卫庄心中又是一阵起伏。

    老单于的本名叫乌兰,这个名字在匈奴几乎没人提起,卫庄也只听母亲在私下里这么喊过。

    在卫庄的记忆中,他的母亲是个相貌姣好的中原女人,待人温和有礼,多年来几乎未曾与乌兰有过争执。

    只是唯一有一回,他看到了烛光下母亲的眼泪。年少的卫庄尚不知那是他和母亲的最后一面。

    自卫庄记事起,族中就总有人催乌兰立下阏氏。因为无论是他的母亲,还是乌兰过世的第一任妻子都只是普通人,像乌兰这样的强力哨兵,倘若没有向导的支持,结局应当十分悲惨,这一点,草原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只是知道归知道,那时的乌兰毕竟年轻,或许是总觉得眼下身强体壮的状态能永远持续下去吧,很长一段时间来,乌兰似乎并没有要去找一名向导匹配的心思。族人劝归劝,日子久了,便也只是那样无可奈何地拖着。

    直到有一回,匈奴与大月氏的交战中,敌方似乎有强力向导坐镇,乌兰除了身体受伤,精神网损伤十分严重。

    虽然那时卫庄的年纪尚小,单于庭中的政事也多对他有所保留,但那一回,年少的卫庄也忍不住想,或许很快,匈奴就要有一位新的阏氏了。

    如今回想,卫庄也很难说,那究竟是他一开始便有的想法,还是见到落泪的母亲后才生出的念头,但有一件事确实可以肯定的——

    母亲当年的死,与乌兰当时的伤,以及族里那些多少年来从未断过的立阏氏的论调脱不开干系。

    有一件事卫庄方才没与韩非提起,当年的他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因为他的父亲。

    那是他母亲刚去世没多久,乌兰借着散心的由头骑马带卫庄来到了这处僻静的湖泊,那时的卫庄太过年轻,一心习武变强,还不懂欣赏这如海一般的湖泊的美丽,反问乌兰带他来此地的缘由。

    时至今日,卫庄还记得父亲当时望着宽阔的湖面,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又仿佛几多怅然,好一会,才叹出一口气来:“你以后若有需要,不妨常来此处。”

    十三岁的卫庄分化为哨兵不满一年,还不甚清晰父亲口中的“需要”究竟是什么,随口应了一声。日后随着身体的发育,他的哨兵能力一日强过一日,与卓越的身子素质一并到来的,是强化感官后信息过载带来的巨大痛苦。

    好像一夜之间,从前那些花香鸟语,美食佳肴,统统成了负担,卫庄再也无法从这些昔日喜爱的事物上获取一丝一毫的乐趣。

    于是少时的他又来到这里,在这宁静的湖畔一人坐看日出日落。

    分化为哨兵的第二年,卫庄刚满十四岁。渐渐族中绝大多数成年的哨兵也不再是他的对手,几乎所有人都承认,卫庄是所有子嗣中最好地继承了乌兰超绝哨兵能力的一位。

    也就是在那一年,乌兰正式册封了世子。

    同年秋,卫庄被选为质子前赴邻国大月氏,一去就是十年。

    平心而论,卫庄对做质子一事并无多大的不满。那阵子光是承受哨兵与日俱增的精神负荷就已经耗费了他训练外的大部分精力,身处匈奴亦或是大月氏,本质都是煎熬。

    直到日后韩非的出现,卫庄的生活才就此出现了转机。

    地平线上的落日终于完全消失,天边浮现了一弯清浅的月亮,四周的天幕迅速地暗淡下来,卫庄已经来到了岩石堆的跟前,正欲骑马进入石群,身下的战马忽而纵起双蹄,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卫庄心头猛地一跳,收紧缰绳子试图让战马平复,却是收效甚微,战马嘶吼着狂踏马蹄,健硕的身躯疯狂扭动,不住朝后方退去。

    这匹战马是亲兵一道带来的,跟了卫庄许多年,此前从未有过这般的失控,卫庄在狂躁的马上站起身,掐准时机一跃而下,就地滚了两圈,确认远离战马后一下撑地站了起来。

    战马退出去丈余,方从有些平静下来,停留在了原地没动。

    卫庄收回了视线,这会儿方有心观察四周,他心知能让经历过沙场的战马受如此惊吓的,大约是他父亲号称可以虚乱实的精神体,只是马儿能退,他却不想退。

    夜幕降临,湖畔静静悄的,能听到的唯有微风拂动湖面发出的细微水声,好像这么多年来一成也未变过。

    倘若卫庄还能看到精神体,就该意识到早先栖在他肩头的白肩雕已经振翅腾飞开去,喙尖使劲叼着他的衣领想要卫庄退后。

    可卫庄的哨兵之力此刻被咒术封印,没能意识到来自恋人精神体的警告,同样,也没能目睹澄明的月光之下,一只银白的雪豹从岩石后缓缓现出了身形。

    卫庄注视了高大的岩石片刻,回过神时,右手已经本能地搭在腰间的佩刀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按在刀柄上的手收了回来,步入了岩石群中。

    (23.2)

    月光洒在两侧的巨石上,隐约可见石面上赭红的颜绘,卫庄第一次来时,就见过这些不知是谁人绘制的图案,内容似乎关乎日常生活,只是那时它们的色泽还很鲜艳,如今却已有些斑驳。

    他在两年前从大月氏从回匈奴的时候意识到,石头上的那些彩绘,大约是父亲第一次带来达里湖前不久的画上的。对此,卫庄心中有个模糊的猜想,可当时的他没有深究。

    不是他不想,只是……

    卫庄绕过错落的巨石,停下了脚步,只见不远处岩石群的中心站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佝偻的老者,身量不算高,发已全白,听到他的动静转过头来。两人隔空对视了片刻,对方先开了口:“你来了。”

    卫庄看着对方脸上用刀刻入皮肤般的褶皱,目光移动,最终落在那双灰色的眼睛上。韩非曾同他提起,说在东胡时遇到了一位疑似拥有雪豹精神体的老人。

    卫庄还记得韩非当时对此人的评价,说是与他一点也不像。

    族中人常说卫庄长相酷似老单于,是外人只肖一眼就能瞧出来的程度,这话并不是一句单纯的恭维。

    卫庄沉默了片刻, 迈步朝人走了过去:“父亲。”

    他的喉结滚动,终于还是把这个阔别多年的称谓叫了出来。

    在卫庄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当是高大的,直到他离开匈奴前去大月氏的时候,乌兰仍比他高了大半个脑袋。然而,眼前的老人因为驼背与瘦削,已经全然没有了他记忆中一族之长英雄的影子,就算是卫庄在街头遇见,恐怕也无法第一眼就辨认出来,难怪韩非当时矢口否认。

    乌兰瞧见卫庄复杂的脸色,笑了笑:“你倒是一点没变。”

    卫庄不置可否。

    当初乌兰的身体一天天衰退,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清晨或是深夜离开了匈奴,没有留下任何口谕。虽然乌兰很早立了世子,但草原上崇尚实力,世子无论是风评还是哨兵能力都难以服众。

    眼看族中人心涣散,在大月氏多年的卫庄这才决心带兵闯入了单于帐中,只见空荡荡的案桌上了留着一枚玉戒。

    卫庄那时就想到了有朝一日会与父亲再会,却不料会是以这般平静叙旧的形式。

    乌兰看了会卫庄肩头的白肩雕,道:“你肩上的,不是你的精神体吧。”

    那时卫庄因为巫术失去了记忆,在东胡商队做工的期间,就是乌兰向左当户那头递的消息,这才有了后续亲兵的接应,乌兰眼下知道他没有了精神体,也算是意料之中。

    “是我阏氏的。”卫庄说。

    “这么多年,”乌兰说,“匈奴终于又有了阏氏。”

    卫庄说不好他这么一句到底是惆怅还是别的什么,看着乌兰那双与他相似的灰眼睛:“在东胡,你见过他?”

    “既然是族中新晋的阏氏,我自是想见上一见。”乌兰说得坦然。

    “是么。”卫庄说。

    “你有了向导,这很好。”乌兰顿了顿,看向了岩石上的彩绘,“做得比我更好。”

    乌兰在匈奴最后执政的十年里,种种男女之事虽说得上风流,但到底是一生没有与向导联结,才会出现这种程度早衰。

    卫庄不是很想在这个时候听父亲缅怀过去的种种不是,过去的事毕竟已然过去,再回想了无益处,乌兰早年若有过一丝想要找向导的念头,就不会沦为今天这种结局,说到底,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问:

    “你今天为什么在这里?”

    乌兰笑道:“这湖边你来得,我就不能来了吗?”

    卫庄知他装傻,乌兰今晚之所以现身,很显然就是为了见他,倘若真是偶然至此,大可不必特意在这郊外现出精神体,径直道:“关于用巫术封印哨兵能力的事,你可是知道什么?”

    “解铃还须系铃人,”乌兰当然清楚卫庄会问这件事,说,“此事的关键还在于那枚铃铛。”

    这件事卫庄已经知道,就听乌兰又道:“那时我离开匈奴,本是将铜铃与权戒一道留在了帐中。”

    卫庄起初猜想或许为了制衡,乌兰特意将铜铃交给了质子,事到如今,乌兰也没有必要还在这件事上与他撒谎,想来是当时被留在帐中的某个侍女或者近卫私藏,而后转手献给了世子。

    “就只有这一条路?”卫庄问。

    乌兰:“如今没有了哨兵能力的你,与仍为哨兵的世子决斗,你有顾虑?”

    “大哥既然主动邀请,还特意把地点选在了四面山坡绵延的代谷,”卫庄知他是试探,说得镇定,“想来并不会只是我与他二人的决斗那么简单。”

    “倘若真只有你与他二人呢?”乌兰问。

    世子派当初在灯油里下毒的哑女过来下战书,摆明了是要挑衅,这件事一开始就不会有那般单纯,但此刻乌兰问起,卫庄还是答了:“若真如此,我没有不战的理由。”

    “普通人与贵族血统哨兵间的战斗,自然有趣,”乌兰看着卫庄肩头的白肩雕,若有所思地说,“只是这么一来,哪怕交手的过程可以用格斗技巧掩盖,众目睽睽下,你没有精神体的事却也暴露无疑了。”

    卫庄清楚父亲此刻看的是什么,虚虚地摸了一下左肩上那只他看不到的大鸟:“精神体的事,你也看到了,如今,我已不再是一人了。”

    “哨兵与向导的联结,”乌兰缓缓地说,“确也奇妙。”

    他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今夜星稀,一弯皎月便显得尤亮,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而夜色消融了他的皱纹,有那么一刻,卫庄恍惚见到了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今日我来前,原本还没做出决断,”乌兰说,“可眼下看到它,却忽而有了灵感。”

    卫庄:“是什么?”

    乌兰笑了笑,看向白肩雕:“不如,先请你家阏氏回避一下?”

    卫庄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并不觉得面对世子的行动计划里有什么是韩非所不能听的,才要开口,却听乌兰道:“好了。”

    他肩头的白肩雕已经悄然消失不见。

    卫庄虽然看不到,心中却是一阵空落,无端想起了韩非刚觉醒精神体的那阵子,两人在满是格桑花的原野上共骑了一马,两只酷似的白肩雕比翼掠过天际,一切都是那样美好肆意。

    他决计一会儿见了韩非,定要将人紧紧拥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