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斋

    十年之后过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山河不改,人间熙攘,天地辽远,似同昨日。

    东海之南,向灵山脉,千峰拱秀。其间有一不起眼小丘,丘头层林密立,半遮半掩之处,筑起一栋竹楼。竹楼共两层,屋内四丈见方,屋西头摆着一张床,床上半倚着一个人,握着一本什么书出神。

    楼上传来健步声,人没到,话先行:“李莲花!晚间的药我熬好了!”

    李莲花就从书里抬起头,挂着他似有似无笑非笑:“方小宝,放下就行。”

    床上此人正是六年前平万圣道南胤之乱的前四顾门主李相夷,而对面则是当今万人册第一大侠方多病。

    “不可以。”方多病眯眼一笑,把药送到李莲花嘴边,恨不得把碗塞进去,“从今以后,你每一碗药我都要亲眼看着你喝。”

    李莲花接了药,并不含糊,喝了个干净,又抿一颗糖:“我现在哪有什么骗你的必要,你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那确实,本少爷现在也不好骗了。”

    “是是是。”

    “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是第一个找到你李莲花的人呢。”方多病心情大好,收了药碗,马尾巴一翘一翘。

    六年前李莲花留下绝笔信,方多病不信他身死,苦苦寻人六年,某天忽然在山村集市中看到一个身影。他不急着上前,一路跟踪,直到这人七拐八拐进了山,停在一处竹楼前。方多病不再遮掩,拉住那人衣袖,回首正是故人。

    李莲花逃无可逃,只好相认,留宿方多病,至今也有月余。方多病百般磨人,才从李莲花口中得知当年经历。

    李莲花送出信后,孤身一人在躺在扁舟一叶随波逐流,病入膏肓,五感尽丧,大限已至,昏昏沉沉不知昼夜。混沌间不知过了多久,清醒时发现自己好像是被流水带到一处瀑布下,礁石把船勾进石窟里,暗无天日间,连水波激荡声也是静的。

    李莲花不甚清醒,胸口唇边都是干涸血迹,却觉得体内有暗流正如这汩汩流水涌动,他随心运转周天,一会儿又陷入昏迷。就这样反复很过了很久,忽然有一次李莲花睁眼,觉得身上能动,他尝试调动内息,发现悲风白杨和扬州慢相互纠缠,掺着几丝师娘的剑气,缓慢流动在他枯槁经脉之中。

    他又欠了笛飞声一个人情。

    “所以你就在石窟里待了六年?”方多病惊讶。

    “渴了喝水,饿了抓鱼,累了就睡,醒了就调理内息。真巧啊,就这么活了。”李莲花施施然看着方多病,“等我能走远路的时候,我就找了个深山老林,才刚搭好房子,下山买排骨,你就找上来了。”

    “行了,你磨了我这么久,该说的我都说了,绝没骗你。”李莲花说。

    于是方多病就好像当年赖在莲花楼一样,赖进竹楼不走,日日同吃同睡,恨不得在两人手上栓个绳子。

    “李莲花,你经此一劫,我观你脉象,虽然碧茶之毒已经化解,可是脉细无力,元气亏空,内力不足,离恢复好还差得远呢。”方多病说,“这药我叫人开了七七四十九天,喝完之后再做打算,那之前,我就辛苦自己在这陪着你种萝卜吧。”

    李莲花摆手:“我现在都不种萝卜,吃腻了。”

    他又摊开书,指着其中的字眼:“看,菜谱里叫我炖紫茄,我改种茄子。”

    “你栽棵树都行。”方多病笑眯眯地从身后掏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是一支面目狰狞的金黄大人参。“本少爷去西南羌州发现的宝物金参,问过关河梦,说少量服用可以慢慢滋补,对你这种体虚之人效果还不错。今晚我就拿它炖了你的茄子。”

    “小宝这几年在江湖游历,见识增长了不少,想必已是名声在外,此物我也没有见过,就随你处置了。”

    “那是自然,我方大侠的名声也就比李相夷当年小了一点点吧。”

    “你爹娘亲人可都还好?”

    “我爹仕途平稳,我娘整日购田,我小姨成了三回亲,前月刚把新郎踹下山去。”

    “那你与公主成亲了没有?”

    方多病本来对答如流,在这里忽然停顿了:“没有。还没找到你,有什么好成亲的。”

    李莲花微笑起身:“关我什么事。我做饭去也。”

    李莲花炒的菜,还是有点难吃。

    他五感失得太久,到底不太灵,一铲子把辣椒当枣片铲进汤锅,方多病嘱咐他加金参,他想了想,也掰了些扔进去,盖上锅盖就大功告成。

    端着饭碗走出来,方多病在他的院子里布置了一套桌椅,弄得和从前莲花楼的差不多,就是差了一处狗窝,而狗窝的主人此时被方多病栓在山下客栈了。

    “真贴心。”李莲花慢悠悠落座,从腰间摸出一壶酒,两碗满上。

    方多病端起酒碗:“李莲花,六年前我要敬你一碗真心相交,你推辞了。现在把这碗酒补上,就敬我们再续前缘。”

    说罢他一饮而尽,目光一瞟李莲花,见他也浅啜两口,品咂酒味,只觉心情爽快。又转头去吃这酸咸苦辣的茄子排骨金参汤,吃出久违旧味,竟连干几碗,意犹未尽,涩气入喉,无端逼出一点泪花。

    “六年没吃过你做的饭了。”方多病自语。

    李莲花还没动筷,就微笑着看着方多病低头吃饭,不知心里在想什么,伸手掐了一下他鼓囊的脸颊,很亲切,也慈悲。

    他没想让方多病找他这么多年,不忍让他吃一遍自己当年的苦,只以为等尸首顺水漂流到岸边,葬下就好。然而造化因果,来去都是自由风,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方多病落了泪,不好意思让李莲花看见,低头躲闪了。此时月色映人,风吹树林,鸟啾蝉鸣,酒香环绕,他偷偷抬眼看李莲花,李莲花就在月下扒拉两口饭菜,一把清骨,满身月光,转瞬六年,他和从前一般无二。

    方多病向来海量,此刻却只酒香也能醉了他,他感觉自己都要晕了,迷迷糊糊站起来但站不稳,一跪跌在李莲花身旁。

    “哎。”李莲花皱眉。

    方多病手抓住了李莲花的小腿,他想站,另一只手攀上李莲花的后背,左手又借力上来抓住李莲花的肩膀,右手就顺势锁他的脖子。

    抱紧眼前人比什么都重要。方多病呜呜地哭,和李莲花一起跌坐在草地上,头也埋进他胸口,泪洒衣衫。

    李莲花无可奈何依着他,推又推不动,只好任凭方多病纾解情绪。但身上方多病体温越发热,手脚乱动,不太对劲。

    “方小宝。”

    方多病没变化。李莲花立刻去探他内息,暗流涌动,血气冲顶,想来是那株人参作怪,又点了他身上几处xue,只能暂缓,不能克制。

    这时候方多病的手忽然箍紧李莲花的腰,李莲花一僵,抬手便要运扬州慢,双指刚搭上他的胸口,就被方多病一把抓住。

    李莲花好像明白了。方多病也有扬州慢,他却一点没反抗过,看来是想要这样的。

    “方小宝。”李莲花又叫他。

    也许连金参也是他故意带来的,光阴流逝,他由敬生爱,由爱生怜,由怜生怨,由怨生欲,爱恨贪嗔痴恶欲,从来都苦有情人。他身体壮实,一腔热忱,全心全意,都在李莲花身上,从小到大十多年光阴情意凝成一瞬决堤,便如凶涛猛浪。

    月光晃眼,李莲花忽然苦笑一声。他本心如镜,渡己亦渡人,便不再挣扎,软绵绵倒下。

    方多病隔着衣料摸他下身的时候,他也只是打了个颤,就像冷了。

    夜深,林间降雾,李莲花歪歪斜斜往楼外走。

    方多病药性冲头,早昏睡过去,李莲花替他盖好被子,却睡不着,往后院去。

    他扶着廊柱咳嗽几声,嗓子是哑的,身上无力。以至于那飞刀一样的叶片贴着自己的脸颊钉在墙上,才转头去看来人。

    看清楚人,李莲花就笑了。

    “你来了。”李莲花说。

    那人从夜色中缓慢地走出来,高大的影子慢慢覆盖李莲花的视线,却沉默,像一尊静穆的雕塑。

    笛飞声很久很久才开口。

    “方多病能找到的,我也会找到。”

    李莲花咳了两声:“多年不见,我都快要想你了,你就和我说这个。”

    笛飞声垂眉,身形一闪便近身扣住李莲花腕脉,仔细半晌,缓缓放下。

    “看来你的碧茶之毒解了。”

    “笛盟主,又想和我比武了?”李莲花扯笑,“可惜啊,我身体尚弱,内功未恢复,比六年前好不到哪去。你要是想单方面打我,我也由你,别打死就行,辛苦你找的忘川花,是我辜负了。”

    “无需再提忘川花。这六年我一直在习武,悲风白杨早已圆满,只为了有一天找到你,能够了结我们的约定。”

    “哦,你提醒了我,我都差点忘了。”李莲花道,“多亏你留在我体内那几缕悲风白杨,若不是它,我活不了。”

    见笛飞声仍负手凝眉,李莲花便去拉他:“这么严肃做什么,进屋子里招待你罢。”

    却不料笛飞声忽然反手扣住他手腕,往前一逼,把李莲花压制在墙边。

    “招待。就像你招待方多病那样吗?”笛飞声几乎咬牙切齿了。

    “哎……干什么。”李莲花干咳两声,被抵在那里动弹不得,“既然你看到了,这样对我又是为何呢。”

    笛飞声道:“既然如此,多我一个,你看如何?”

    李莲花突然笑了,他催动内力震荡,将笛飞声逼退半步,遂转身出拳,却被双臂挡下,李莲花纵身反踢,掀起风浪,笛飞声抽刀断浪,挥出一线刀峰,李莲花踏一个婆娑步闪身避开,抄起廊边的烧火棍,劈出一道剑意,笛飞声踏空一躲,与李莲花双掌相击,霎时林木震颤,飞沙走石。

    李莲花喘息道:“确实有点进步。”

    笛飞声沉声:“我知你未愈,自封七成内力。”

    “我说过,现在我不如六年前,身上只有一两成功力罢了。笛飞声,你何时也学会欺负我了?”

    笛飞声冷笑一声,一手直捣李莲花后颈,掐着他顶在廊柱上,咚地闷响,李莲花呜咽一声,脑中却浮现出刚刚他与方多病纠缠的场景。方多病浑身燥热压在他身上,慌里慌张地乱摸,手都是抖的,脸边泪痕未干,却又落新泪滴在李莲花胸口。李莲花摸摸方多病的头发,像是安抚,然后纵他宽衣。方多病珍视他,连情爱都克制,但生疏滞涩,如嫩芽破土,娇见天光,然后点到为止,只剩下抱着李莲花哭,哭累了又一头昏睡过去。

    但笛飞声又是另一种模样,他身躯高大,气息凛冽,将李莲花架住了,并没有用力,就将衣布扯得粉碎。

    “你别……”李莲花蹙眉软音,却说得像寻常抱怨,笛飞声用手一摸,明显还未洗净,是湿濡的,溢出些热气。笛飞声不再言语,用力一贯,李莲花喉咙里发出短促“啊”的一声,四肢百骸都软了,双脚被架悬空,双手扶不稳廊柱,正要往下栽倒,又被笛飞声的手臂一把结结实实锢住。笛飞声又快又劲,就像他利刀出鞘,李莲花身体被挤在这方寸之间,上下颠动,颤颤巍巍,呼吸全乱,却怕吵醒房内的方多病,不敢出声,唯有神色愈渐迷恍。

    一直到李莲花力竭,扯着肺不住干咳,笛飞声终于倾尽所有,身体一松,李莲花一个踉跄,捂着小腹瘫倒在地,白涎顺着腿根流。

    他笑了一声,看不见表情,自己把衣袍默默整理好,许久才哑声道:“笛盟主,早知这样,我肯定拦着你杀角丽谯。你看,现在一个个都不太正常了。”

    笛飞声沉默不语,却反手一解披风,轻轻盖在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死的。”笛飞声蹲下身,他漆黑又高大的影子也叠了起来,好像泰山崩落,他伸出双臂,就把李莲花囫囵个抱起来,背在自己后背上。

    李莲花咳嗽几声,问:“什么时候的事?”

    笛飞声没应,李莲花以为他不会回答。就这么走了几步,笛飞声突然说:“我不知道。可能是读绝笔信的时候,也可能是月下对饮的时候,也可能更早。我讨厌伪装,想做的事,我就去做了。”

    “你倒是问问我的意见。”

    “你同意了,不是吗?”笛飞声转头去看李莲花的脸,四目相对,离得很近,“我问你的时候,你笑了。”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很爱笑。”李莲花说。

    “你也很主动。”笛飞声又补充,“刚才那时候,你一直……”

    李莲花用手掩住笛飞声的嘴。

    笛飞声把李莲花背进屋头里去,方多病背着他们侧睡,身影沉沉。

    “睡一觉。”笛飞声说,“就和以前在莲花楼一样。”

    “这只有一张床。”

    “那就把方多病弄去地上睡。”

    “你俩都去地上睡。”

    “麻烦。”笛飞声冷冷道,“全都去床上睡。”

    李莲花啧了一声:“笛盟主,我怕挤。”

    一张木床五尺长,满满挤了三位上宾。李莲花被左右挡在中间,动弹不得,笛飞声手掌一甩,便灭了最后一盏烛,屋内寂静,月光漏角,唯有呼吸交错。

    忽然一只手轻轻搭上李莲花的腰,李莲花不动,那只手却慢慢摸索起来,在他凸起的髂骨上打转,然后慢慢上挪,摸过腹部,抵达胸口。

    “方小宝,你烦不烦?”

    李莲花一偏头,对上黑暗中一双映着一点微光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觉得自己另一侧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掌心握住。

    “笛……”

    李莲花一个字还未说完,只觉得左右两个人全动作起来。他视力欠佳,其余的感知在黑暗中更加敏感,有一双手抚过他的脸颊,掌中有薄茧,肤质却细嫩,想来是方多病的手,极细的喘息轻轻扑在脸上,清香爽利,很快地一道温软触感落在唇角,怯生生的,蹭得人皮肤痒。

    他的腰好像也被人架了起来,这双手更大,也更热,有些粗砺的指腹划过他的腰侧,激得他呼吸急促,两条腿被温柔却强势地打开,一个巨大硬热的东西在敞开的入口缠绵辗转,磨出旖旎的水漾之声。而一边方多病已经吻上来,牙齿轻轻捏咬他的唇尖,然后伸出舌头,往深处试探地钻。

    李莲花断断续续地喘气,口齿被搅作一团,他想说点什么,但发不出声音。身下那庞然之物抓到时机,忽然顶了进去,愈近愈深,寸寸为开。李莲花似乎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腰也绷紧了,身下笛飞声冲撞得愈发强劲,就像他的刀法,至刚至烈,势如破竹,顷刻间就让李莲花失了神。这时方多病忽然抽开唇齿,李莲花长喘一声,支起手臂欲起身而逃,却不料一个翻身爬了一步,腰侧就被两只有力的手箍住,这手又不容反抗的把人往回一拉,正好又让李莲花把身后的巨物吃到了底。

    “笛飞声!你慢点……”李莲花趴跪在床,声音打颤,话音未落,忽然下巴被人轻轻捏起,他半张着嘴不明所以,下一刻忽然有个guntang的东西顶开他的双唇滑了进去。

    李莲花呜呜两声,只觉得有条脉络盘虬的粗龙闯进喉舌之间,身后每顶撞一次,口中便吞深三分,前后通联,无止无休。他一身薄汗,满床热气,骨rou酥软,气喘连连,后面笛飞声直捣小腹,前面方多病送引喉咽,引得他几乎内息逆转。这一瞬,方多病的扬州慢忽然和他的内力共鸣起来,埋在经脉里的几缕悲风白杨也和笛飞声纠缠共渡,李莲花心道不妙,一时间两种心法震得他浑身如同海沸河翻,狂风卷浪,天翻地覆,只教他青筋突起,双眼含红,腰肢颤抖,神志迷乱,竟忽地泪水涟涟,声声呜咽。

    此时他口中忽地一空,身后猛地冲进一股热流,李莲花伏在床上,双眼失了神,两口微张,前口流涎,后口流精,缓了许久。

    有人来摸他的脉门,似无大碍,又有人拿了温热的帕子替他仔细擦洗,拢好衣衫。李莲花无暇再辨是哪个人的手,眼前金星迸闪,阵阵发晕,便歪头倒下,昏沉入睡。

    李莲花好像做梦了,他很久没做梦。梦里有很多一闪而过的影子,有儿时求乞,有少时拜师,有四顾门,也有莲花楼,有东海潮起潮落,还有小舟顺水漂流,最后来到向灵山,他坐在竹楼里,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可是等他睁开眼,梦里的情景他又全忘了。

    只有天际初白,晨曦微微,故人在侧,抵足而眠。

    李莲花有一把新剑。

    其实算不上剑,只是他用来燃灶炉的烧火棍,一端握,一端叉,还有些歪斜,是有一次不慎被炉灶卡变了形的。

    他拿着这把剑,就像当年手执少师,少师留在江湖,这把新剑留给去路,人间客不在人间,江湖外亦是江湖。李莲花剑气一挥,便描出竹斋听雨,梦里青苔。

    “李莲花!我买了好多新鲜蔬菜啊!”方多病提着两个包袱远远跑过来,狐狸精听到他的声音,甩着尾巴吠。

    笛飞声站在院子东,那边圈了一块地,用来养鸡。笛飞声抽刀出鞘,铲一铲子米糠嗖地一甩,漫天散花,群鸡飞啄。

    李莲花皱着眉伸展腿脚,像个耄耋老人活动筋骨,但又有很明媚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抬头,挥挥手,笑一笑。

    “今天我要做一道新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