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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军长

    即便在沈阳司令部以内,姓廖的长官显然也不只有一两位,但在那一瞬间,她的脑袋里只跳出这一个名字,只想到这一种可能。她固然是不怕死的,可也并不是不想活,求生的本能促使她挣扎起来,腿脚摇晃着将一旁的条椅踢倒。两个特务闻声赶来,暂时解开她手腕上的束缚,一左一右将她拖向更深处的牢房。阮静秋站不起身,膝盖与小腿贴着地被拖行,一路留下斑斑血迹。两个人用胶带缠住她的嘴,又拿来一份口供要她画押,她坚决摇头,一人手里的鞭子随即直落下来,结结实实地抽在她身上。

    遗憾的是,这一声响动并没有立即传到廖耀湘的耳朵里。仿佛感应到他心中的愤怒与焦急似的,沈阳的天空此时正下着小雪,雪花飘落在他的帽檐与眼镜上,他对此也无知无觉。只见他满面怒容,一张口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少废话,把人交出来!”

    他并没有多么高大雄武的体格,一句话语却震得那个值守的特务抖了两抖,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回答:“我们没有收到陈总长的命令。”

    廖耀湘对他怒目而视——路上他还能够勉强保持冷静,现在和这些特务们打上了照面,他只觉得怒火直往头顶冲,手掌都在微微颤抖。从军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回有这样的感受,要是让他继续等下去,他宁可化身一颗炮弹,和这里一屋子的人同归于尽。“我就是命令!”他咆哮道,“我看保密局如今成了陈诚的私兵,除却总裁亲临,已没人调得动你们了!”

    年轻的特务不知该怎样应对他的怒火,面上愈发尴尬:“廖长官,话不是这样说的,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两人争执到此处,滕骥才总算从楼上下来。“哎呀,这不是廖司令官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他满面堆笑地客套着,又对一旁的下属吩咐道:“贵客光临,还不快去泡杯好茶?”

    显而易见,打从这辆高级座驾拐进这条街道的时刻,他的眼睛就已牢牢盯住了所有的动静,之所以姗姗来迟,恐怕是在忙着向他的上峰通传消息。廖耀湘看破了对方的拖延战术,于是斩钉截铁地打断:“免了,我要带阮医生走。”

    与此同时,特务们抱着一桶冷盐水从阮静秋头上浇了下来。她痛得连声哀鸣,牙齿不由得死死咬住了嘴里的胶带。其中一个特务看她仍然不肯画押,骂骂咧咧地道:“这么倔,我看她是不想活了!”

    另一个特务不怀好意地:“要么接着用刑,要么试试‘那招’。反正站长不在,没人救得了她。”

    两个人对视一眼,狞笑着伸手探向她衣裙的盘扣。阮静秋这才发觉他们的意图,拼命挣扎起来,两只脚又踢又踹。一名特务险些被她踢中了要害,恼羞成怒之下,重重一脚踹在她肚腹间。她痛得蜷缩起来,眼中惊惧与仇恨交织,死死盯着两人狰狞的面孔。

    楼上的争执还在持续着,滕骥起初还试图作一些迂回的辩论,先是说:“廖长官,这三更半夜的,外头风大,小心吹着了。您先请进,咱们屋里说。”

    廖耀湘随他走进客厅,敏锐地四下环顾。他当然不是来作客的,更没有闲聊饮茶的打算,此刻一半的精神用于防备对方可能使用的种种陷阱及花招,另一半则留神着屋内每一处古怪的装潢和特殊的响动。这使他很快注意到,滕骥脚边不远处,有块地毯明显比其他装饰更加凌乱陈旧。这痕迹来源于频繁的翻动,地毯下毫无疑问就是通往地牢的密道了。陈诚到任以来,这些肆无忌惮的密探将东北军界搅得不可开交,又仗着有这位总长作后台,一向是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账也不买。方才几句简短的交锋以后,他尚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肯就此放人,因此已做好了动武抢人的打算。他背起两手,暗暗向身旁的副官递去一个眼神,后者会意,手掌悄悄探向腰间。

    滕骥这时又说:“陈总长三令五申,不能放过一个贪腐分子,我们也是照章办事,例行询问。”

    廖耀湘冷笑道:“自从他到任,我足足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来‘例行询问’,你们反倒有闲工夫去向一个弱女子拷问我廖某人的“贪腐”。我要是不来,你们必定要屈打成招!”

    滕骥赔着笑答:“廖长官,这都是误会。先前杜长官主政东北的时候,和保密局一向合作紧密,戴局长在世时,也和杜长官私交甚笃。”

    “尔后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为了讨好陈诚而开始攀咬他了。”廖耀湘不想再和他进行毫无意义的辩论,隔着一双金丝眼镜,他的双眼已牢牢盯住了那片陈旧的地毯,“我再问一遍,阮医生在哪儿?”

    滕骥说:“我这就叫他们把人带过来,您少坐片刻。”

    廖耀湘驳道:“不必,我亲自去接。”

    滕骥又说:“牢房那种腌臜地方,怕弄脏您的衣裳。”

    廖耀湘沉下脸色:“你要是执意阻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话刚刚落地,双方人马同时拔枪,楼梯上的两个特务指向这两位不速之客,廖耀湘身旁的敬副官则瞄准了滕骥的眉心。这个jian猾的特务头子面色难看,但显然没有在此和一位兵团司令公然交火的打算,他是个识时务的人,知道硬碰硬的结果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他摆一摆手,示意几名部下放下武器,随即躬身将脚边的地毯掀了起来,露出一扇隐蔽的暗门。“卑职哪敢阻拦!”他汗涔涔地做了个手势,“廖长官这边请。”

    通往地牢的门打开又关上,牢房里那些因为其他各式古怪的由头被抓进来的囚犯纷纷哭号惨叫着,向这位陌生的将军诉诸自己的痛苦和冤屈。廖耀湘眉头紧皱,东北局势风声鹤唳,他尚且如履薄冰,能救出一个人已很不易。即使这其中确还有不少含冤受诬的人,他也实在无暇顾及了。他在某一片明显是被拖拽留下的新鲜血迹前稍微停留,而后风也似的摆动脚步,穿过狭长昏暗的回廊,向着最深处的那间牢房靠近。似乎有声音从回廊尽头传来,他屏息聆听,从狰狞的男性笑声中辨认出,其中分明还夹杂着女孩儿微弱的求救和哀鸣。怒火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疾奔着冲向了走廊尽头的牢房,用力撞开了房门。

    “住手——!”

    牢门打开的一瞬,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只觉愤怒与痛苦在那一瞬间贯穿了他的脊梁。他几乎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般咆哮起来,双手抓起正撕扯她衣裙的两名特务,而后挥舞双拳,把他们打倒在地。两名特务口鼻流着鲜血,趴在地上连声求饶,他也仍不解气,拔枪顶住了一人的眉心:“王八蛋,老子毙了你!”

    特务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哭得语不成句,一个在旁不停地叩头,连声说着:“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滕骥这时瞅到空当,挤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廖长官,冷静,有话好说!”

    在他们这一群人打作一团的同时,敬副官及时地撕去了阮静秋嘴上的胶带。她坐在地上,仍为当下的状况而有些懵懵然,本想起身好看得清楚明白一些,身体却不听使唤,摇晃了一下又要栽倒。

    “小秋!”廖耀湘连忙接住了她。

    阮静秋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总算长出口气,扑倒在他肩上。怎么又是他呢?她在心中感叹,自从穿越来民国的头一天,在巴黎街头的混乱之中被他捉上马背,与他认识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了。那时的她一定不会想到,十来年之后,自己竟然又一次被他出手相救,自己最狼狈不堪的神态,竟然又一次落在了他的眼里。

    她想说话,说感激救命之恩,说不要为她担心,说自己谁也没有攀诬,更没有在编造的口供上画押,绝没有给他和新二十二师丢脸。她还想要问,还有一位无辜的学生比她受了更重的伤,能不能把她也一起救出去?可是千言万语都在嘴边,她却只够有力气挤出了嘶哑难听的一声“军长”。

    “是我、我在,小秋。”廖耀湘连声应道。他顾不得满地的污水污泥,单膝跪在地上,快速地检查她身上的伤痕。他怀里的姑娘凄惨可怜极了,半张脸肿得老高,一侧耳朵结着血痂,身上纵横交错着不少鞭痕,十根手指黑黑紫紫,双膝与小腿鲜血淋漓一片。勉强蔽体的风衣及旗袍长裙被两个特务扯烂了一半,他想为她拢好衣裙,可指尖刚一触碰到底下的伤口,她就痛得不住发抖。

    始终沉默不语的敬副官适时地将一件斗篷递给他。廖耀湘柔声说:“别怕,靠着我。”而后用斗篷裹住她周身,小心翼翼地抱起了她。阮静秋依言靠向他,手臂绕过他的脖颈,脑袋抵住他的肩膀。轻微的摇晃加重了她的晕眩,她想看一看他现在的样子,又只得难受地闭上眼睛。廖耀湘则不敢看她——他只向她望去一眼,就觉得心如刀绞,再多看上片刻,他只怕自己再忍不住,要把这群丧心病狂的特务统统杀光。离开地牢时,他的步伐依旧稳健迅捷,全不像怀中抱了个大活人那样;滕骥追在他身后,急急忙忙地说:“廖长官,陈总长那边还是要有个交待……”

    廖耀湘咬牙切齿地:“滚!”

    而后他就一步也不停,径直把她抱进了轿车里。胸腹和膝盖的伤让她没有办法端坐,他于是揽她在怀中,让她能够平躺在后座,脑袋枕着他的双腿。雪后的气温已经降了下来,阮静秋身上虽裹着他的大衣,湿透的衣裙和头发还是结了冰霜,她发起了高烧,边瑟缩着打寒战,边断续地呛咳。廖耀湘抱紧她,手掌贴近她额头与脖颈试着体温,眉头简直快要拧成死结。从踏进牢房的那一刹那,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那张一向冷静倨傲的面孔上,此刻正写满从未有过的忧虑和苦痛,仿佛她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刺在他心头。副驾驶上的敬副官回头看了看阮静秋,又看了看自己的长官,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比后座的两位当事人更早地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轻声提醒道:“司令,阮医生眼下这个状况,怕是不宜马上搭飞机去上海。即便就地休养了,恐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杜先生那边……”

    他话音未落,轿车忽然急刹,使他一下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廖耀湘也同样猝不及防,但他反应极快,几乎下意识地俯身,严严实实地将阮静秋护在了怀里。副官龇牙咧嘴地质问司机:“你怎么开车的!”

    司机战战兢兢地答:“对不起长官!刚才有只野猫——”

    “为躲野猫,人都要甩出去了!”

    “好了,”廖耀湘活动了一下身体,意识到方才一时情急,他无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后背的旧伤。但他并无追责的打算,只低声说:“你不要着急,尽量开得稳当一些。”

    司机连忙应了是,匆匆发动车子。阮静秋原本都快要昏睡过去,这一番急刹又将她从睡梦里抽离出来,也让她陡然想起,被他救出到现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说明。她不是不知道他现如今早已高升做了兵团司令官,但朦胧昏沉之间,她仍是下意识地唤道:“军长……”

    “你醒了?”廖耀湘闻声看向她。两人对望了片刻,她直到这时才终于看清楚他此刻的模样,金丝眼镜沾了泥水,眉头紧紧地锁着,眉心凝成深深的川字。隔着一双镜片,或许她所看到的他的眼神并不很真切,但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好像在那之前,还从没有哪个人用过这样的目光看她,从没有哪个人为她露出过这样难过、痛苦又复杂的神情。她愣怔了一瞬,而后想起什么,急忙说道:“杜先生……他们是要害杜先生!”

    前座的副官和司机对望一眼,面露惊讶。廖耀湘却平静地应声:“我知道。”

    阮静秋不解其中干系,只当他是在好言哄劝,急得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你不知道!”

    他一惊,连忙仰身躲开了,又叫一声:“小秋!”伸开手掌小心地裹住了她的手。

    她一刻也不停,连珠炮似的又道:“他们罗织罪名,写好了虚假的口供笔录……万一我不知情时被迫按了手印,这供词传到南京,他就要有麻烦了!”

    她正发着高烧,方才还气若游丝晕晕沉沉,可只要一提到杜聿明的事,她就忘记了自己、顾不得所有,只心心念念都是话里的他。廖耀湘看她泪眼朦胧的模样,心中又酸又涩,偏偏又说不出这酸涩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来由。他怀里的姑娘自然对他心中的翻涌无知无觉,哽咽着不住地说:“军长,你快向杜先生打个电话或去个电报,提醒他千万小心,我怕……我怕再晚就来不及了!”

    廖耀湘无声地叹一口气,先是应道:“好,我立刻就去。”又俯下来,凑近她的耳朵说道:“杜先生一切都好,正是他要我来接你去上海。”

    他有意避开了那只结着血痂的耳朵,使她能把这句话听得足够清楚明白。她瞪大了眼睛,很是不敢置信,显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话意味着他的到来其实是得了杜聿明的授意,但已觉一颗心放下了半颗,情绪也平静了许多,喃喃问道:“真的?”

    廖耀湘点点头:“真的。你安心睡一觉,有我在,杜先生不会有事的。”

    阮静秋长出了一口气,咕哝着“那就好、那就好”,彻底倒回他的臂弯里。她说完了这件要事,也彻底耗尽了身体的气力,只片刻工夫,她就闭着眼睛,沉沉睡着了。廖耀湘不敢触碰她红肿的那半边面颊,只用指尖小心拂去她脸上的泪痕,目光还是一错不错,望着她久久停留。

    敬副官一面注视着前方的道路,一面从后视镜里观察他的神情,小声说道:“长官,近日沈阳司令部确实受了保密局严格盘问。陈总长到任后,手段就更厉害了。”

    廖耀湘思忖片刻,应道:“叫飞机回吧,也暗中和杜先生那边打个招呼。我受人之托,总要见她平安脱险再说。”

    副官应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