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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肩膀

    电话的内容很不乐观,北宁路要是保不住,东北与关内的交通就将被切断,长春、沈阳、锦州都将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司令部方面并未追问他的动向,下达的命令却乱七八糟,大有要把四兵团拆碎了多面出击的意思。廖耀湘听了李涛的汇报,虽然沉默不语,但心中确实烦忧又为难。敬副官在旁将内容听了个大概,回病房的路上便忍不住抱怨:“分明是挟机报复!这么个调法,三头六臂也打不过来——”

    医院走廊不是详谈战事的地方,廖耀湘抬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满面郁色,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惊讶地看见阮静秋由护士扶持着,正从床上起身。

    廖耀湘问:“你怎么起来了?”

    阮静秋笑答:“我觉得好多了,想起来走一走。睡了一觉以后,身上已经有力气了,反正去上海也是搭飞机嘛,我能行的。”

    她说得很轻易,可脚下没走两步就要跌倒。廖耀湘忙伸手搀扶住她:“好了好了,快回去躺着。”

    阮静秋方才听敬副官说有紧急军情,就猜出前线的战事必定十分紧张,他在这里多待一天,也许就要多为此承担一分风险。见他俩回来时个个面色难看,显然正因手头两件事而为难,她心里已打定主意要立即去上海,不留在沈阳做他的负担。她坚持道:“我真的行的。长官,就算我求你了。再要我待在病房里,我真就闷疯啦。”

    她边说边冲敬副官挤眼睛,后者自然会意,也在廖耀湘耳边悄声劝道:“阮医生也是为了长官着想。她毕竟还有伤在身,这样争执下去,恐怕不利于她的身体。”

    他昨晚还在劝廖耀湘留她在沈阳静养,今日话锋一转,可算是找到了一条最合理的说法,知道举凡这事干系到阮静秋的安危,他家长官就没可能置之不理。果然,廖耀湘犹豫片刻,最终点头同意道:“好吧。”又嘱咐他:“你去联络飞机。另外,也请上海的医院派一辆救护车到机场接。”

    敬副官应声立正:“是。”

    事情尘埃落定,廖耀湘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两位下属“算计”了一遭。他何尝不知道他们是为他考虑,因此一时也生不起气来,只得无奈地看向“罪魁祸首”:“这下总能踏实了?”

    阮静秋这才坐回病床上,笑眯眯地:“长官英明——”

    事出匆忙,一行人没时间等待空军调配专机,只能与其他几名军官一同搭乘飞机去上海。阮静秋腿上的伤口还没愈合,廖耀湘更是半点也没有让她下地走路的意思,非但全程抱着她上下轿车,还一路将她从停机坪抱到了飞机机舱里。他心里坦荡,自然也面不改色,阮静秋却没法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更怕好事之人再借此胡编乱造,恨不得把脑袋都埋进他的肩章里头。他们到得最晚,同机另几名军官中有认出他的,纷纷起身向他敬礼,廖长官前廖长官后地客套个不停。廖耀湘没心思和他们闲话,只匆匆点头道:“抱歉,我腾不出手来,就不向各位还礼了。”

    两人在前排落座,阮静秋侧头,注意到后排军官们也正低声议论着打量自己。在来机场的路上,廖耀湘还曾试图劝她带一个担架进机舱,如此一来,路上她就可以躺得舒服一些。而她此刻唯有庆幸,自己要是没有坚决拒绝他的主张,现在更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一群陌生人的眼光。她心想,承蒙他出手相救,她已又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了,如今他又亲自送她去上海,这一趟航程之后,指不定有多少不利于他的风言风语会悄悄传开。就算他自己不在意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可身在南京的廖夫人却是无辜的——她本就成天挂念担心着丈夫,这些流言必然也会为她带来麻烦。

    行前,她向医生及护士询问了自己的状况,也装作无意间随口问起,向他们打听当日是否还有另一个姑娘被一同送来医院。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她的心缓慢地沉了下去,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救那个学生逃出生天。飞机在颠簸和轰鸣声中离地而起,她透过舷窗,看着大片的白雪与黑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从北上葫芦岛至今,她在这片黑土地上停留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别后,她还能回来吗?

    复杂的思绪只在她脑中停留了片刻,她就不得不开始有点儿后悔方才的坚持,而思念起医院的病床和担架了。距离她从牢狱中获救脱身到现在,满打满算只过去了一天一夜,非但她身上的外伤还没有愈合,耳朵里同样还有积液和淤血。随着飞行高度攀升,机舱内产生气压变化,她只觉耳朵又嗡嗡响个不停,人也像是在原地翻跟头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晕眩欲呕。在这种情况下,笔直地端坐在座椅上对她来说也与一种酷刑无异,可她实在不想再为他添麻烦,只暗暗忍耐着,打算如此生扛下去。又过一阵,飞机似乎遭遇气流,忽然激烈地颠簸起来,她晕晕沉沉地,又没法用手指抓紧扶手,一时间几乎维持不住身体平衡,险些从座椅上滑下去。

    廖耀湘方才出神地想着后续的战事,未曾顾及她的状况。见她差点要跌倒,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这才发觉她的脸色很不好,嘴唇也泛着青紫,竟像是快要喘不上气了。“小秋,小秋?”他唤,同时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掌心触及的温度热得他心惊,急忙转向一旁的副官道,“快拿药过来!”

    阮静秋彼时已经有点神志不清,除了晕眩及反胃,她还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控制不住地想要躺倒,想把自己缩作一团取暖,因此暂时忘记了自己身处飞机机舱,也忘记了后排还坐着一群可能对此说三道四的外人,几乎本能地向他靠过去,口中含混地喃喃道:“我难受……”

    她身上原本就裹着他的军装大衣,廖耀湘看她烧得厉害,又听她说难受,连忙将身上的棉服也脱下了,一并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航程还有几个小时,他从副官那里接来了药,就着水壶喂她服下,而后伸臂揽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头:“靠着我,听话。”

    阮静秋总算在颠簸摇晃中寻找到一丝支持,便很温顺地枕住他的肩膀。飞机渐渐趋于平稳,她半梦半醒中,大概是觉得他身上暖和,于是不由自主地和他越挨越紧,人都快要钻进他的怀抱。廖耀湘不时抚摸她的前额,手掌摩擦着她的肩膀和手臂,在她耳旁低声安慰道:“再撑一下,就快到了。”

    后排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隔壁座位的敬副官回头望去,那些正悄声交头接耳的军官们接收到他满含警告意味的目光,立时齐齐闭紧了嘴。而他望着隔壁倚靠着的两人,心中唯有叹息——不知长官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发觉。

    飞机落地后,廖耀湘径直将阮静秋抱下飞机,送进一旁等候的救护车里。敬副官则站在机舱口,拦下了后排几人:“今日之事,还请诸位烂在肚子里。上海滩不大不小,若有什么不中听的说话传到廖公馆或廖夫人那里去,我和大伙就都要难做了,还请谅解。”

    几名军官对视一眼,满脸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疗养院内,廖耀湘站在走廊上,隔着玻璃皱眉望着屋内的阮静秋。情况果然比早前恶化了,且沈阳方面并未能及时发现她因呛水而有肺部感染的情况,腹部也有因外力重击而造成的挫伤。医生和护士们正在屋内照料她,除清创消炎以外,还为她带上了呼吸面罩,足见眼下的病情很不乐观。

    远处有轻微而规律的叩击声由远及近。廖耀湘闻声转头望去,见杜聿明穿着病号服,披着军装外套,手中握持着他那柄用了多年的手杖,脚步一瘸一拐,正颇为艰难地穿过走廊。他连忙唤声“军长”,快步上前搀扶住他:“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除了尊称“杜先生”,他和郑洞国、邱清泉一样也常按昆仑关大战时的职务,称呼他的老长官“军长”。与离开东北时的憔悴病容相比,杜聿明此时的面色好转了些许,他微笑着拍一拍廖耀湘的手背,说:“我就住在楼上。秀清说这里清净,才叫你把小秋也带过来照顾。这一路奔波,实在是难为你。”

    廖耀湘道:“小秋是从新二十二师出来的,她的事我责无旁贷。说起来,还多亏有军长的内线及时通传消息。否则我再晚去一日,她就——”

    杜聿明上前几步,与他并肩望着病房内:“她怎么样?”

    廖耀湘担忧道:“浑身都是伤,只有精神还好。怪我,我本该留她在沈阳多住几天,等好一些再来上海。飞机上她就发起高烧,炎症又更重了。”

    杜聿明道:“这事你的副官已告诉我了。她是为了你和第四兵团着想。”

    廖耀湘哼道:“就算不横生这一遭枝节,陈诚也不会善罢甘休的。四兵团如今疲于奔命、分身乏术,仗未见得打多少,却要被这样的调动生生拖垮了。打从他来了东北,净出些这样的昏招!”

    杜聿明轻叹:“你心中有数就是,总还是要少与他们正面冲突。保全你自己,四兵团才有法子力挽狂澜。”又打趣道:“好歹是他到校长那里举荐了你做兵团司令,你倒是半点也不念他的情。”

    廖耀湘无奈地:“承蒙校长赏识,无论谁来做这个兵团司令,我都唯有尽忠报效,至于领情我可不敢当。话又说回来,东北毕竟是战略要冲,眼下局势又复杂多变,万事还需军长指挥定夺。东北的同仁们都等着军长回去呢。”

    杜聿明摇头,低低咳道:“这一身的病痛已叫我自顾不暇了。致礼再有不久就要去美国读书,我正打算借机一同去治病。”他转向廖耀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建楚,东北的重任,归根到底是要落在你肩头的,校长时刻等着你的捷报。”

    廖耀湘向他立正敬礼:“是。小秋就交给军长了,我即刻回前线去。”

    杜聿明点头道:“路上小心。”

    廖耀湘快步走出医院,忽然在门前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他的手掌触摸到了口袋内的那张合影,这才发现自己竟在那一刻生出了奇异的私心,因而留下了这张照片,没有交还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他尚不清楚这样古怪的念头的来由,但他若有似无地察觉到,有一些东西已经不知不觉、而又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副官为他打开车门,唤道:“长官,飞机在等着。”

    廖耀湘应声回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