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炼狱

    闯入者撞开落满灰尘的房门,会客厅的沙发盖着灰白的布、落满蛛网,壁炉却跳跃着火光。

    收音机“吱吱呀呀”地发出杂音,其间断续响起新闻广播的只言片语:

    “……警方发现屋主凌晨突发心梗去世……”

    “通话记录号码消失……”

    “……瞳孔倒映的影像无法解释。”

    试图看清屋里横七竖八的布置,不速之客们抢夺起走廊上仅存的几根蜡烛。

    聚在一起的烛火勉强映亮了房间,他们发现沙发上的白布下竟隐约竖着一个人形。

    一个男人一把扯开落满灰尘的白布,一颗圆形的东西骨碌碌滚到他脚下。他一低头,就见两只浑圆漆黑的空洞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颗已经腐烂见骨的人头。

    男人急忙退后却为时已晚,头颅张开只剩骨骸的下颚,枯败的牙齿里涌出一股黑烟。

    黑烟遇火即焚,弥漫进手持烛火的人群,迅速燃烧成一条涌动的火龙卷。“噼啪”作响的烈焰深处登时响起一片惊惧的嚎叫。

    火舌舔过一个女人的衣角,她低头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趴在她腿上,两眼死死瞪着她。小孩半身血rou模糊,两只腿骨从肚子里穿出来。他用沙哑漏气的声音幽怨地问她:

    “为什么要推我下去?”

    女人像是认出了小孩,发狂地踢动小腿试图把她甩下去,小孩却瞬间变回火舌的样子,骤然发狂,嘶吼着,将她的身体团团包裹。

    挣扎,哀叫,满地打滚。须臾间,一切动静止息,地上只剩一副焦黑的骨骸。

    收音机再度“滋啦”响起,聒噪的杂音背后隐约重复着一个词:

    “……替身……”

    几人手头的烛火瞬间爆燃,惊恐的尖在短瞬的十几秒之后就以死寂告终。

    地上,徒然多了四五副烧成焦碳的骨架。

    禁锢在这些骨架里的灵魂,都曾为寻找替身而背上命案,它们手下的亡者死于惊恐却也心怀怨恨。怯懦的幽怨宣泄无门,恨的萌芽于是融进诅咒的维度,在因果的河流里静候契机。

    今时今日,便是这个契机。

    一些人开始丢下蜡烛慌不择路地退后,烛火掉在脚下,瞬间却将他们的裤脚点燃。

    “……没有退路。”收音机里传来冰冷的机械音,重复这条规则。紧随其后,会客厅的木门“嘭”地一声关死了。

    几个魁梧的男人手忙脚乱地敲打墙壁,企图找到什么隐藏的暗门和密道。

    壁炉背后的一道机关不知被谁碰开,暗门翻转,一群相互人推搡着涌了进去。

    他们随即却发现,那竟是一道通往深不见底的地下的入口。

    而反悔已经迟了,扑进暗门的人像被无形之线牵掣的木偶,一个接一个失足滚落进去。

    “咕咚”“咕咚”……深处的水声淹没了溶解血rou的惨嚎。

    过不多时,水面涨起来,血红的丝线寂静地漂浮其上。三途川之水是一切擅用血海禁力的灵魂最终的归宿,那些血降丝不论被谁用于何处,最终都会变成归引血海的桥梁。

    随着幸存生命的递减,闹剧也渐渐收场。

    终于,一道向上的木梯凭空出现,为仅剩的几名幸存者敞开唯一的“出路”——通往主人所在的阁楼的路。

    他们手举着不知何时会爆燃的蜡烛,踏着台阶战战兢兢而上,生怕脚下的路在某一刻急转直下。这些人此刻显然忘记自己皮囊之下是凶悍嗜血的恶灵,暴虐的心智捡回恐惧的感觉,才明白恐惧此物天外有天、永无尽头。

    吱呀作响的木楼梯盘旋着绵延向高处,四周弥漫着漠然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前方漫无天日。

    时间仿佛在此止息,一切在漫长的循环里煎熬。黑暗没有破绽,因为除了无尽的“上升”什么都没有,就像靠杀戮和蚕食堆砌成的“强大”之路同样看不见终点,也没有坐标。

    这方炼狱里本就没有额外缔造的残忍,种种惧怖实为心生。

    “……够了。”漠然的声线再次借着收音机外放出来。

    几个人猛一回头,竟发现身后还是那间大门紧锁的会客厅。

    纵横在地上的焦骨却笔直地矗立起来,一排排列阵在火光里,肩膀和脑袋隐隐冒着青烟。碳化的下颚张开来,发出低哑漏气的“嘶”声,焦骨由于太脆,“啪嗒”断裂在地上。

    下一秒,摇摇欲坠的骨架却闪电似地扑上楼梯,拖住众人裤脚,利爪顺势扎进皮rou……它们亮出一排排黑色的利齿,仿佛不认得同伴一般,贪婪而暴虐地啃食起来。

    它们已然不是鬼。它们被这方炼狱诅咒,尽数化成了魙。

    脱离不了尸身的魙被肚子里肆虐的饥饿折磨,发狂地扑向鲜美的恶灵,它们自己也变成了这方炼狱中的食人行尸。

    终于,最后一个半边身子被啃光血rou的“人”发出一声崩溃的吼叫。他顾不得肚子上的肤rou还被行尸死死咬着,支起身体,拼了命地扒开堆在自己身上的焦骨,随后,竟一把撕下了自己的脸皮。

    “他”现出与众不同的真身,残破的脸皮连着无数血红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像一颗被缫丝的茧。

    望着这一幕的“主人”无声地笑了——这只魙,他等候已久的始作俑者,竟已同它修炼的禁术融为一体变成这副模样。

    魙此物本该无形,它显露的真身却以血降丝为形,真是纯粹得令人发指。

    随着那张脸皮掉落在魙脚下,黑暗退潮,它终于站在了阁楼摇摇晃晃的地板上。面前五步开外,一张旧木摇椅上坐着一个青年,长发如雪,额间一对妖角像拖拽过无边冰原的两排长长的血迹。

    青年眼看着魙朝自己靠近,没有起身。

    身旁涌出nongnong的血腥气和烧焦昆虫似的味道,他依旧只是端坐其中,像一座勾勒着死亡之美的雕塑。

    “你想用血降来咒我么?”他冷冷开口,揣摩出魙的动机。

    他知道自己会言中。如果生前、死后、魂灭之际修习的统统是诅咒之降术,大抵也拿不出别的手段。毕竟一切修炼都太辛苦,比不上触犯禁忌的捷径。

    果不其然,魙的“脸孔”中喷出无数赤红的血降丝,朝他的身影直刺而去。

    青年却只抬起右手,掌心无形的控制就将飞袭而来的血红锋芒阻断在半空。诅咒早已成为他的一部分,在他的地盘之上,不会有奇迹发生。

    “让我数数。这里有多少血降丝,刚才就有多少亡灵因为你的驱使而死吧?”他的视线一扫,又兴致乏乏地挪开,“太多了。还是你自己亲自数吧。”

    话音未落,他张开的手掌猛然在虚空一握。

    五指掐进掌心的瞬间,面前血降丝构筑的人形竟也痛苦地卡住了自己的脖子。魙的身体像被什么拎着一般腾空起来,两条腿徒然乱踢,它显然从未被谁如此对待。

    缠在它脖子上的东西渐渐化出半实的形体,那是一个叠一个的黢黑亡灵,周身缠着如墨般化不开的怨与恨意,它们是它亲手炼就的奴隶、傀儡与果腹之餐。

    坐在摇椅上的青年对魙说:“意念已经可以流淌了。它们的地狱你也尝尝吧。”

    维度的世界中,灵魂吞噬了“念”,从此情绪和意念可以在灵魂之间穿行。灵魂占据他人皮囊,意念占据他人思维,干扰与同化变成了无处不在的传播——这是“漫”的诞生带来的新秩序,也是祂当下有恃无恐的利器。可是秩序之曼妙恰恰在于,能够利用它的从来不只有缔造它的人。

    须臾间,癫狂的绝望、孤注的暴虐、失心的杀欲,无数炼魂才有的疯魔念头铺天盖地钻进魙的意识,魙那自诩远超人类的心智瞬间变得脆弱不堪,一转眼,就崩作一盘散沙。

    而这还不是终点。魙崩塌的意识剥落,其下却显露出另一道意识的影子。

    她在见光的一刻迅速转身,久候在彼的黑暗则围拢过来,阻绝了她的出路。

    “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只魙早就死了。”茨木这回开口,是以“种子”的语言,“魙的身体超越‘存无’,它死之后,尸身就是通向无尽之地的桥,而你,就是靠它把我送去了无尽。对么,漫?”

    他没打算放过对方,步步紧逼地说道:“这场对赌,我赢了,要留下它的尸身和意识。可是它没有意识,用它的尸体闯进我这里的是你的意识。”

    “……你要现在就跟我一决存亡?”顶着Zora脸的“女人”抬起浓稠的目光,紧紧盯着茨木。

    僵持的数十秒,寂静里交错着剑影刀光。

    最终,却是茨木叹了口气,坦言:“的确还不到时候。”

    可他还不想就此放过现形的“漫”。

    茨木泾渭分明地告诫对方:“输了对赌,不论如何都要留下对等的东西。否则欠下的赌债积累久了,一定会变成我吞噬你的必然之因。”

    “漫”闻言不语,抬眼用目光怨毒地剐着茨木。她自知无路,竟突然亮出妖变的利爪,朝自己身上重重剖下去。

    “女人”从自己身上血rou模糊地扯下一团东西,一把丢在茨木面前。

    她随后化身一道残破的雾霭,钻出窗口迅速消失在了夜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