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五衰
真司做了一个梦。 他将脸颊和鱼缸紧紧贴合在一起,视线透过玻璃冰凉的质地,投向容器中游弋的鱼。从仰视的角度去看水缸的内部,鱼似乎在空中飞翔着,气泵嗡嗡鼓动起来,透明气泡仿佛一枚枚珍珠,一颗推搡着一颗,反复地左右倾斜。连缀成串的真空球体又像一只巨大的手,轻轻拂过水面漂浮的水草。眼珠随着鱼尾摆动的方向骨碌碌的转动,真司也跟着张大手臂,模仿凤尾鱼的姿势,努力向后挥动着胳膊,试图分开空气。这就能变成一尾鱼了吗?密闭空间逐渐稀薄的氧气。彼时纯真的思维突然连接到数年后的当下。 那个时候的真司被关在一块相对隐秘的空间里,周围充斥腐烂的苹果气息。真司发誓要成为大家的调停人,然后加入到了孩子们的游戏中。从卡巴迪到捉迷藏,真司在个子只到他胸口的孩子之间来回奔跑,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孩子们从来不和他用敬语。“真司,在我们回来之前,都不要出来啊!”,真司也只会顺从地躲在灌木丛后面,捂着眼睛应答:“知道了、知道了。” 天已经彻底黑了,巨大的幕布覆盖笼罩住整片大地。真司闭着眼睛蹲在树丛中,肩头落满树上摇落额花粉和土块,因为空气间弥漫的尘埃剧烈咳嗽。在盆地的那头,苹果林深处传出阴沉的鼓噪声。到了夜间,啼鸣的雀鸟、天空的雁阵还有人类的行踪全部消失不见,盆地里没有灯光,只有横行的蛇蚁、群聚的鹰隼,以及夜行的厉鬼。 ——果然被戏耍了吧,真司害怕地抱紧自己的双臂,想象身体变成一枚蚕茧。蚕茧由于营养不良,撕开一侧白色的羽织,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侧未能顺利的羽化的身体开始褪色、腐败。被同伴丢下的他,蜷缩在狭窄的灌丛中,祈求神明大人保佑自己不被恶鬼捉走。祖母知道他没有回家吗?通常这个时候,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的祖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待真司回家。她还不知道,努力融入大家的真司被伙伴戏耍了,那些不足以称之为伙伴的家伙。真司帮助了他们,却被无情地驱赶。 如果就此死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身体被厚重的木匣包裹住,无异于一副棺材。那时候,他的葬礼会有人来吗?这些不愿和他玩耍,丢下他擅自离开的孩子们,应当躲避晦气似的离得远远的吧?尽管他将葬礼想象成一场喜悦的联欢。 人的灵魂还未完全消散,尚有一丝意识留存于腐朽的狰狞rou体,棺材上的花纹简直和漆盒表面绚丽的螺钿一样精美。真司想象着躺在棺材里参加自己的葬礼,丧仪上的诵经,各种聒噪的声响,连带着脑髓都在晃荡。世界变成一只狭小的盒子,一张温床,他躲在盒子的角落里面,感到整个世界在翻来覆去嗡嗡地振动。说不定,这里就是高天原的御所。这种感觉又像在拉洋片,密不透风的棺椁就是成片的暗室,真司躲在暗房里面,透过一枚小小孔洞观察世界,为大家拍摄合影。只不过,最后照片的画面上除却大家喜悦的笑容,仍然没有任何他存在的痕迹。 每当林檎祭开幕,从各个地方来的檀家聚集在庙里做法事。巫女举起纯白的衣袖,挥动手中叮叮当当的神乐铃。墙角的那头,似乎因为神的召唤递出一支支纤长枝条的梅花。室内的主持沙弥在向孩子们讲解人的故事。人的性格并非先天形成的,而是不断被外事外物所影响着、灵魂被香气熏染;过去和现在消失的“我”,还有没有灵魂的实体,并不是被什么人杀死,而且注定有之;人生之“恒转如瀑流”,每一次的轮回都随着妙见旋转,以及对于生和死,存在与不存在、天人死前的五种衰变的理解…… 因为轮回转生的确实存在,才会有人为了来世获得更好的生活刻意地行善。伤害他人的善的行为,本身不就是一种恶吗?真司理解不了那些为了自己重来人生而虚伪行善的大人们,善良是他天生就具备的品质,不需要后天刻意为之。似乎大人们都是这个样子吧,真司从此不再考虑大人们的事了。 那时候真司就在思考了,来世变成什么好呢?变成一尾游弋在浴缸中的观赏鱼,还是寺庙枝头的樱梅桃李,或者一只奔跑在空旷雪原上的驯鹿……总之,一定要在皮囊之外加上特别的灵魂,才算得上一个完整独立的人吧。所以真司决定,来世还要做“城户真司”。他不可能成为流离谭的主人公,但是无论变成男人、女人,长寿者还是短命鬼,无论新的躯壳善恶妍媸,城户真司的本质永远不会改变。 真司还不知道长寿该多大,像祖母那样?想起抚养他长大的祖母,真司立刻想到,即使转生,他依然要和祖母在一起。但是要说短寿的女人,真司又马上想到和他分别多年的留美。留美比他大十来岁,在二十岁上就死去了。远嫁的头一天晚上,留美祭拜过祖父母的坟茔之后就在闺房内自缢。真司隐约记得那个不怎么漂亮但是很温柔的小女人像母亲一样温暖的怀抱。她经常抱着年幼的真司问,未来想和什么人结婚?那会儿的真司蜷缩在留美温暖的怀抱中回答,要是和留美结婚就好了。 不过,真司说过的话自然都被当做玩笑,留美呵呵一笑就此忘掉了。在长辈们眼里,女人注定要嫁人,而即便是远嫁,与其说是离开父母,不如说是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吧。留美的父母在阪间做生意,因为挣了好一笔钱,就把留美介绍给一家物产公司老板的儿子做妻子。这原本是一桩好事情,但留美说,她不喜欢待在城里,想要和祖父祖母待在一起。真司和祖母一直以来都受她照顾,都认为她会留下来,还送去了不少礼物。 后来,再想见面时,留美的遗体已经被她的父母带走了,也不知道葬在哪里,总之不在村子上。那会真司还固执地抗拒着城市的生活,打算一直陪着祖母,同时带着他和留美的美好记忆活下去。听说留美去世的消息,真司还为此难过了很久。那个不漂亮但是很温柔的年轻女人,虽然没有坟墓,也不知道骨灰去了何处,但也算是永远地活在了真司心中。 真司不断想起童年琐碎的往事,神思恍恍惚惚。回忆仿佛一张蛛网罩住了他的身体,又像铁丝一样沉重地嵌入他的神经。因为想着痛苦的事,瞳孔一会儿放大,随即跟着像刺一般刻入脑海的回忆瞬间缩小到针孔的大小。就在快要没入谷底的时刻,莲忽然俯身抱住了他。 “城户,你在想什么?” “……莲。” 真司忽然如释重负地叫他的名字,莲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这句话的内核究竟是什么。 “既然已经做了这种事,无论什么原因,如果未来事态会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的话,我更希望莲能高兴一点。” 莲犹豫了一会儿,帮他擦掉脸上的泪水,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他。好像意识到对方要说些什么,真司不想再被说是个笨蛋了,于是抢先开口道。 “莲,你在害怕吗?” 莲摇了摇头,从床上抱起他,放倒在窗台上。 果然吗?真司闭上了眼睛。他说出这话,并不是由于看到了莲害怕的神情,而是试图甩脱自己内心的恐惧。好像他一直自信地觉得自己可以坚定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可是现实哪有那么容易呢? 脱离现实世界的痛苦,追求一个自己理想被实现的世界,或许是所有骑士的初衷。尽管目的不同,但大家最终都因此陷入无休止的战斗。产生欲望的源头其实就是长期的渴望,而渴望最初的源头也不过是某一瞬间诞生的。就像性的本身,尽管人类不时有着欲望,但每次也只是一时兴起。难道zuoai只为了一瞬间的快乐吗?享受爱的过程,远比追求达到高潮的刹那更为美妙,只是拘泥于情爱,短暂快乐之后迎接人的将是长时间的空虚。 如果说恋爱的本质就是互相欺骗,那么爱的诞生,不正因为双方时时刻刻期待着被骗吗?如若并非如此,世上又怎会产生数不胜数的恋人?将孩童般玩闹的态度带入到恋爱,未免摆脱不了幼稚。可真正察觉到恋爱中进行的人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幼稚,什么是成熟呢。真司并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欺骗莲,还是莲在欺骗自己。幼稚就幼稚吧,每当他的视线投射到莲身上,莲不都在回应着吗?就是因为如此的信任,他的目光也难以再移开了。 真司曾经想象,倘若可以获得真正的爱,那么做什么都在所不惜。现在却不这样认为了。爱不能以其他人的不幸作为代价,那样的爱绝不是爱,而是恶。真司感到自己变了,究极变了哪里呢?非要比较的话,并不能说第一次见面的讨厌不是讨厌,从前每个瞬间的感动不是感动。光从对待感情的态度上讲,真司并没有变,所以他就是稀里糊涂地维持着感情。莲大概也知道他和真司之间不存在义务的关系,但又维系了千丝万缕的情感。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终结骑士的战争,应该是考虑如何通过不伤害任何一方的方式,将身心完完全全地给予现在所爱的人吧?要是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却同时将两个人记挂在心上,并把这种无耻行为称为道德、伟大,便是最不道德、最卑微的。 窗台外面装上崭新的磨砂玻璃,简直像一面镜子。真司看见自己扭曲丑陋的表情,感到心脏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断擦拭着镜子,镜片蒙上薄雾,雾气擦掉之后很快又聚起,再次模糊了玻璃。真司用力地擦出一块椭圆的玻璃,透过像箱庭一样的圆形,依稀看见自己身着鲜艳的和服,正在参加七五三节的拜神仪式。 七五三节,男孩子只要度过了这一天,就越过了幼年期容易被鬼魂勾走的坎,以后会健康地长大。真司在年幼时经常因为那双明亮的眼睛被人误认成女孩。那天他第一次套上和大人一样的羽织,指尖突兀地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来很短的一截,瘦小的身体以及细窄的胳膊,与整套亮丽的衣服如此不协调,因为被沉甸甸的衣服压垮脊背,于是偷偷哭泣着。他是从一岁起就失去父母的孩子,祖母抱着他在神像前烧香,并且把他交给了神。即使是离开了老家,真司依然是神的孩子。可是长大了的真司无法再把神当作养育自己的对象,关于长久以来犯下的各种错误,神不也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吗? 错误犯一次就够了,是什么原因导致错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虽然莲有大部分的责任,但自己明明也没有推开他,就这样承受对方全部的欲望,所以真司也有错。而神明同样肩负着责任,维持世间正法的八百万神,为什么一夕之间突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镜子的那边居然就连神也无法触及吗?那么制造这个世界的人岂不是超越了神的存在,他用这种超然的力量去做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见证骑士的战斗,实现各种各样的愿望,见证人的狂欢与不幸吗? 或许镜子并没有错,那些照出的罪恶并不是镜子本身拥有的,而是来自照镜子的人。罪恶在镜子诞生之前就存在了。恐怕所有大人都会不假思索地指出镜子里的“自己”,只有纯真的孩子会犹犹豫豫地在镜子前走来走去。这是他吗?也许不是吧。就像骑士间的战斗,其实也是一面镜子。大家不相信现实,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难道也是战斗的错吗?分明是参与战斗的人出了问题吧。难道战斗就一定能够实现愿望,战斗是唯一的办法?他们看不见的神也在考验着他们。真司不相信神明的缺位,但奥丁显然不是那个神。那么只能有一个解释了:战斗其实是神的阴谋。 真司联想到盆地天气闷热的夏天,气压低得令人难以呼吸,同时让人心情低落。那是水汽蒸腾升到空中,和乌云、气流碰撞,冲向山峰的一面,然后激发降雨。看不见的水汽不断挤压催生,和乌云酝酿着暴雨,仿佛汲取了人的怨恨,然后代替那些不会嚎啕大哭的人哀叹着人世的痛苦。如此说来,神就是利用人类的情绪在维持着自然的运行。而他的命运就是不断被利用情绪、不断被欺骗啊。但即便是这样不可自持的命运,他还是不受控制地想做自己坚信的事情。 被莲抓住的手臂开始疼痛。真司低下头用金发遮住面庞。他和莲的习惯就是不会拥抱、不会接吻,无论感到对方和自己的羁绊已经深刻到了任何人都没法分开他们的地步,真司长久以来都遵循着这个规定,但是,这并非他的本意。 “为什么又哭了,你是好哭鬼吗?”莲问他。 “没有啦,怎么可能会哭……” 真司努力憋气,然而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掉下来。啪嗒啪嗒落在莲的手背上。 莲无奈地说, “竟然随便就哭了。” “没那回事……” 他抱住莲的腰,然后被抓住了手。掌心贴着手背,冰冷的手暖和了,视线却逐渐模糊。他依稀看见林檎祭上篝火旁的能剧表演。女巫身着天人的羽衣,头顶步摇金冠,老人唱着嘶哑的谣曲。天女过分小的能面下附带的是一具臃肿的身躯,即使有金织玉镂华衣的包裹,仍然掩盖不住散发出腐败的气息。步摇冠上金色的凤鸟、太阳,摇曳的金叶都透露着难以欣赏的诡异感。 真司所熟悉歌舞伎和落语尚有世人可以欣赏之处。能剧,那是真司最讨厌的东西。表演时演员背后蒙着一面油彩的大松树,据说有鬼神降落于作为背景的镜板之上,令他很不安心。真司因为帮助演出弥生变化的狮子,在镜板前演出过一次。镜狮子的主角少女弥生拿到了狮子面具,将狮子的精魂从中解放出来,然后就变成了凶猛威武的狮子。原来温柔的少女也有这样可怕的一面,想到变成猛兽的弥生,真司自始至终都压抑着情绪,担惊受怕地表演着,害怕万一放出镜子里恐怖的精魂,会将自己也变成嗜血杀生的怪物。 祖母到了苹果成熟的时候就会在那一天的烟花祭上变成男人。说不定自己也是由女人变来的吧,在苹果成熟之前被当作男人养在家里,用来欺骗神明的伪装。弥生也是他,狮子的鬼魂也是他。那时候的真司天真地不把自己当作自己,而当成任何一种可能的存在,现在,他意识到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真司突然开口道。 “莲,如果有轮回。你想变成什么。” “轮回?我当然还是我了。” “好啊,我也要继续做现在的我。”真司喃喃道,“……我吗?” 已经回到现实了吗?真司坐在窗台上,感受莲抚摸着他的发顶,拥抱、亲吻额角。就在还不想匆匆结束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莲接通电话。 “喂?是医院吗……” 真司悄悄暼他。 “你是说……惠里醒了?” 莲忽然紧张得穿不上衣服。真司握住他的手腕,手臂不小心碰到莲的胸口冰冷的金属。 “可以了吗?”真司局促地说着,“为什么还不出发?惠里小姐等你很久了。” “惠里还半梦半醒着,完全认不出人来,需要静养,护士会照顾好她的。”莲解释道,“你还好吗?” “……莲。” 他看见莲放在他床头的苹果,可能由于已经提前削好了很久,苹果的外表泛着轻微褐色的氧化层。因为习惯陪在病床边,莲削出的果皮丢在垃圾桶边,完整的果皮好像困住弥生长长的绳索,又像逶迤坠地的羽衣,一下子锁住真司脆弱的内心。 莲站了起来,把真司抱回他的床上。真司忍耐了半晌,还是不禁开口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莲答应了一声,用杯子接水,把倒好的水递给他。看着真司喝水的时候,他忽然宣布。 “我打算和惠里分手。” 听见这话,真司立刻放下杯子。 “如果伤害到惠里小姐的话,我不会原谅你的。” “那是我和惠里的事,好像跟你没关系吧?” 真司不禁回想起,莲曾经许下过“无论如何都会陪在惠里身边”的誓言。搞什么啊,原来莲的誓言也是如此不堪一击吗?难道说,从镜世界里和他一起走出来的人,并不是莲? “为什么啊,到底因为什么?”真司锲而不舍地追问,“总得有个理由吧?惠里最想见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这种时候,你为什么不去照顾她。最应该去守护她的人就是你吧?就算是优衣你也会这样做。那样才是你,对吧?何况惠里小姐她……” “喂,莲?” “我知道了……因为优衣?” “你是笨蛋吧。” “那是因为什么?” “总之原因就是……我累了。已经救回她,保证她能够平安地活下去不就足够了吗?” “你的愿望是已经实现了,可惠里小姐本来就……”真司磕磕绊绊地说着,“哦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说,战斗已经太累了吧?没关系的,等再过上一段时间,你就会习惯了,和惠里小姐继续待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 真司知道,自己内心绝不是这样想的吧?不得不说出各种违心的话,他在为自己感到悲哀。莲的爱情美满了,他呢?要是平凡地和什么人谈恋爱,那个人会是谁?或许,他和美穗?真司又想到什锦烧的味道。对真司来说,那个女人就是什锦烧,是海苔碎、啤酒,是所有可爱美味的东西,然而,绝对不可能是冰激凌。他见过美穗对谁都露出笑容,忽然明白了,或许跟莲彼时的心情是一样的,不希望自己的同伴对不相关的人表达过度的友好。 然后,他一发不可收拾地指责了莲。 “战斗了这么久,到头来的结局竟然是分手吗?既然决定这样做,那么当初又为什么加入战斗!莲,你太过分了,让人平白提起希望,最后却让人绝望。惠里如果知道,肯定特别伤心。” 莲忽然转过脸,平静地看着他说, “不能果断放弃才是过分的吧。” 月亮的光芒透过窗棂洒了进来。晦暗不明的光影打在墙壁上、照在二人的脸上。 “你不能和惠里分手。” “……那是我的决定。” “你会后悔的。” “那就让我后悔好了。” “亏我还对别人说,‘你们懂莲的什么’。搞什么啊,到头来我们也只是看起来关系不错,实际上我们之间都有点讨厌彼此吧?你这态度是怎么回事,冷静得简直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当初我决定放弃自己的愿望,就是因为知道你们期望救回亲人。可是,现在你不是彻底变了吗?连我那个自私的愿望也泡汤了啊。所以到底得到了什么,我还真是搞不明白了……” 无料被怎样责备,莲依然平静地说。 “所以,你又懂我的什么呢?” 真司哑口无言。在真司看来,莲的结果不啻是一种求仁得仁。然而,竟然有人像捐弃废品一样轻描淡写地抛却不辞辛苦得来的幸福?真司永远无法理解莲的想法。 “明明是大人了,感情上怎么还是这么不成熟。” 莲教育他的时候,真司插嘴道。 “轮得到你来批评我吗?” “真是搞不懂,你这个奇怪的家伙,早就知道你那副臭脾气会留下祸根,骑士战争中最应该先死掉的人就是你……” 真司忍住泪水,但是泪珠还是控制不了地滑落脸颊。莲轻轻擦去他的眼泪,然后搭上他的肩膀,继续说。 “我不希望惠里出事,也不希望看见任何人的眼泪。你能明白吗?那种心情。” “可恶。我怎么会明白啊,谁都不会明白你这个糟糕透了的家伙……” 真司闭上眼睛。他倒在床脚,依稀看见故乡水边的荻花绽放新芽,闻到山上的果林深处飘出阵阵果香。莲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站在他的身边,用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额头。 “明天一起去看望她吧,惠里小姐。一想到或许是我的祈祷管用了,心情也变好了呢。”真司说。 “可能,祈祷真的管用了吧。”莲长叹道。 真司感到鼻头一酸,于是赶紧背过身去,把神情藏起来。 “莲,你是不是偷偷向神明大人祈祷了别的东西?” “没有。” “我才不相信。” “那就不相信吧。” 莲还是看见他悄悄放在身前合起来的祈祷的手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指着阳台上的植物说。 “明天把这盆绿萝也换掉吗?” “嗯嗯,全部都要换掉。这是新的开始吧?所以才这样做。” 话音未落,真司先反悔了。他猛地一拍脑门。 “哎呀不行!” “为什么?” “这是我们一起买的吧?我一直有在给它浇水,怎么能被你拿走呢?所以,等你搬出去了也要记得回来浇水啊,不然盆栽会死掉。” “……又不是马上就搬走了。” “反正以后会的嘛。” “以后也不会。” “我才不相信呢……” 百合花常青的绿叶,在夕阳的晕染下变成橙红色。在莲看着他的时刻,真司已经开始想象未来的生活了。结束战斗以后,他们没有特别的任务,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住处。因为和莲认识很久了,所以自然而然互相照顾着。在公寓里还可以养一只慵懒的猫,雨天躲在家里,晴天在阳台上晒晒温暖的日光。真司想到,没有结婚,没有朋友,没有任何负担,然后可以将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到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