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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6】岁月长(嘉靖/黄锦/陈洪)

    皇帝病重的消息终于像瘟疫一下席卷了整个大明朝。

    黄锦寸步不离地待在嘉靖身边,日日夜夜不肯走。嘉靖睡的多醒的时候少,他醒时黄锦总在身边,他喊“吕芳”,黄锦抹了把眼泪就跑过去,轻声说:“奴婢在这儿呢。”

    嘉靖笑了。从前故意喊他吕芳是逗他,但今天他却是真有些糊涂了。他撑着手臂要坐起来。黄锦便立刻拿枕头来垫高了些,让他靠着。嘉靖道:“去歇一歇,换别人来就是。”

    “主子身边离不开人。”黄锦道:“主子不让裕王爷来侍疾,总不见得要将奴婢也赶走。”

    “无非是打量着朕老了、病了,好说话了。”嘉靖白了他一眼:“不让裕王来,是为他好。”

    他忌讳着生死,或许是忌讳着儿子目睹自己死亡因而产生与他一样对死亡的恐惧,恰如多年前他的一样。可他不知道,裕王多年来承受着比面对死亡更煎熬的事情。

    黄锦听见他这样说,眼泪都要下来,“主子并没有老。”

    “都六十一了,还不老?”

    黄锦道:“前几日裕王爷觐见,奴婢瞧着王爷身体比从前好多了。可见,到底是李时珍的药好。”他捧着药碗递过去,“这也是李时珍开的药,主子喝了就好了。”

    早晚煎服的药使嘉靖有些望而却之,他拧着眉,喝了一口便摆摆手,不肯再喝:“醒了就喝,醒了就喝,怎么又要喝了?”

    黄锦没有说话了。

    “方才在梦里,忽然梦见皇考。”他倚在床边,怔怔地说:“皇考驭天时,尚在壮年。朕今年已六十有一,两鬓斑白,只怕再相逢,他也未必能认得出朕了。”

    黄锦知道他是想家了,便顺着他的话说:“前几个月,主子还与徐阁老商量南巡的事。徐阁老忧心主子仙体,才央求主子不要去。等开了春主子仙体无虞了,咱们就动身。主子想家了,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奴婢去找徐阁老说,怎么也要让他们同意了。”

    或许知道这是黄锦在哄他,嘉靖只是嗤笑:“你好大的脸!徐阶他们也肯听你的?”

    嘉靖看起来比先前几日的确要好的多。黄锦心里念了声“满天神佛保佑”,愈发顺着他:“万事只要主子高兴就好。”

    “好。等回来时到南京去,去看看太祖,再看看吕芳。”

    陈洪又在外头叫嚷。

    嘉靖病倒了后,黄锦担忧嘉靖的身体,忌讳陈洪再与他挑事。陈洪自是不服气,心有怨言,三天两头寻机生事。有一回他终于将实情到来,恨恨道:“也不只你一个对主子好,我们几个哪个不是待主子掏心掏肺的。怎么偏主子只信你一个,吕芳怎么就待你这样好!你教我怎么服气!”

    黄锦惊愕,慢慢道:“我还想呢,昔日咱们几个一道摸爬滚打上来的情分,你怎么忽然就翻了脸了!原来你是早记恨着主子和老祖宗先前偏疼我了。”

    陈洪并不发怵:“是又怎么样!如今司礼监归我管,你也不过是我手底下的人。主子既这样疼你,怎么偏偏用了我?”

    黄锦恨的咬牙切齿,念起重病昏迷的嘉靖,心里酸涩难受。他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跪下朝陈洪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道:“以前的事,都是我黄锦对不住你。但我求你了,主子病成这样,陈公公不要再折腾他了。我们的一切都是主子给的,主子过了这关,我甘愿也去守陵去,再不回这里了。”

    陈洪愕然,回味过来后意味深长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黄锦:“你要记得你今日说的话!”

    陈洪此后果然消停了几日。

    眼下黄锦关了后殿的门,一面往前走一面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陈公公,你要把玉熙宫拆了吗?”

    陈洪手里捧着一堆奏本,睨了他一眼,问:“主子醒了?”

    “比前日好些了。”黄锦压着声音质问:“陈公公,你明知主子病成这样,还拿这些来作甚?今天内阁难道没人当值?”

    陈洪嗤了一声,冷笑道:“这可不是你能做的了主的。起开。”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被嘉靖听得清楚。嘉靖在里头道:“这回又是要参谁?”

    陈洪跪在精舍门前,道:“什么也瞒不过主子。”

    嘉靖道:“先不看,留着。”

    黄锦接过奏本,被陈洪白了一眼。

    “让他们闹去吧。”嘉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一摞奏本:“言官……大明朝的言官,早就成了为人说话的看门狗了。无非是希望借朕之手杀谁,罢黜谁,责罚谁罢了。”

    “那今儿就先不看。”黄锦顺着他的话说:“主子饿不饿?腊八过了好几天了,主子还没喝上今年的腊八粥呢。主子?”

    黄锦放好了奏本,再到床头时,嘉靖昏昏沉沉地靠在床边,仿佛又有些精力不济。他迷蒙地睁开眼,问:“方才说什么?”

    黄锦摇头笑:“奴婢说,让主子好好歇歇,什么都不要想。”

    他点头,轻轻说好。半晌,他忽然问:“你去过南京没有?”

    黄锦歪着头想了半天,“奴婢进宫早,之前的事儿不大记得了。”

    “既然没去过。那你为什么跟陈洪说要去南京?”嘉靖说,“你也想走了?”

    黄锦跪在他跟前,低声说:“主子都知道了。”

    “你还想瞒着朕?”嘉靖道:“瞧你那委屈巴巴的样子。你能走到哪里去?离了朕,离了这里,陈洪想杀你,你以为你跑得掉?”

    黄锦已泣不成声,“奴婢不想走的。”

    “朕再信你一次。”他的思绪好似飘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不要走。哪都不要去,不要离开朕,就在这儿吧。”

    黄锦破涕而笑,心里甜滋滋地答应了一声。

    年关将近,可皇帝病重,西苑里面气氛紧张凝重。腊月十三的晚上,嘉靖醒来,忽然说要回宫里去。黄锦温声哄着,说不急这一时半会,不如先令让钦天监算个好日子再慢慢准备。嘉靖摇摇头,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黄锦知道他是铁了心要回去了。他便转口说:“奴婢给主子梳洗。”

    “让陈洪来。”他的声音缓而沉重:“你去一趟诏狱。”

    黄锦道:“主子的意思是将海瑞放出来么?”

    嘉靖背过头去,半晌才点点头,仿佛又昏睡过去了。

    黄锦拖着一条腿,急匆匆地吩咐人备轿去。陈洪应召进来,恰与他打了个照面:“黄公公急着去哪?”

    “主子有口谕,去办些事。”

    陈洪瞅了一眼里殿,缓声道:“外头雪下的极大,缓缓再走也来得及。”

    黄锦已披上了大氅,道:“多谢陈公公美意了。只是事情忒急,一刻也耽误不得。”

    “方才有从南京来的人,说吕……”他抿了抿嘴唇,改口道:“吕公公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你。”

    陈洪瞅了一眼黄锦的脸色,翻了个白眼:“我没看!放你桌上了。”

    “我回来再看。”黄锦招呼了一声。

    他到诏狱门前时,因太急,腿又不灵便,走了两步便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里。周围人皆去扶他,黄锦心里惦念着嘉靖,忙道:“不要紧。”便欲爬起来。就在此时,黄锦听见远处,从宫里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紧接着,丧钟接二连三地响起。那声音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紧紧地裹住,他几乎反应过来,眼睛像是灼热的火一般烫在手上,但他却悲痛地再发不出声音来。

    黄锦很小的时候就听宫里的老人私底下说,他们的主子御下极严,是个极苛刻的人。他还记得他第一回见到皇帝时,惊慌失措地躲到吕芳身后,牵着他的衣袖,紧张地不敢说话。

    他问黄锦,“你叫什么名字?”

    黄锦涨红了脸,懵在那里说不出话。

    吕芳碰了碰他,示意他出来回话。

    黄锦不敢抬头,半晌才颤抖着说:“奴婢叫……黄锦。”

    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句,“不要怕嘛,朕又不吃人。”

    吕芳向他解释道:“这孩子平日里是个很机灵可爱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这样害怕,是奴婢教的不好。”

    “慧极必伤。”他说:“笨笨的倒好。”

    事后吃饭时,大家都知道他跟吕芳见了皇上,便都围着问他,皇上长什么样子。黄锦魂不守舍地想了半晌,挠了挠头说:“我忘了。”

    陈洪嗤笑,“我就说你是个不争气的。你是不是见了皇上,魂都丢了?就你这样,还想进司礼监?”

    黄锦争辩道:“我从来没说我想进司礼监!”他顿了顿,又向大家说:“但皇上很好。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吓人。”

    “你才多大,你知道个什么?皇上的厉害不在吓唬一个小太监。”杨金水拿筷子点了一下黄锦:“真是个傻小子。吃饭吧。”

    那时候黄锦并不能常常见到皇帝,他总要努力记住那个人的样子。那时候时间过得那样慢,他总要数着日子去算。后来又过得那样快,原来二十余年一眨眼就这样过去了。

    他早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和全部真心都献给那个人。他牢记吕芳的训导:他的生命是因为那个人才有了意义。他会兑现承诺,继续守着他,永远守着他。

    黄锦自请去为先帝守陵,新帝没有不准的道理。司礼监因此添了新人,是一直在李妃和世子身边的冯保。

    他收拾东西离开时,孟公公他们都来围着黄锦说话。黄锦出了门便瞅见陈洪站在屋檐下,他的兜帽上已没了雪,却不知是在门口站了多久。陈洪只是揣着手望着雪说:“雪下的忒大,你脚不好,等等也成。”

    黄锦嗯了一声,站在廊下等他说话。

    陈洪问:“你真要走?”

    黄锦反问道:“为什么不走?”

    “先帝已龙驭归天,一切都作了古。”陈洪说话时目光并不看向黄锦,只是伸手逗弄笼子里的鸟:“我可以当做昔日没有听你说过那样的话。”

    笼子里的鹦鹉学着陈洪说话,“留下!留下!”

    黄锦佯作要改变心意:“那敢情好,我这就去找万岁爷说去。你才换值回来,万岁爷此刻在哪里?”

    陈洪愕然,脸色变了变。但很快他明白过来是黄锦在骗他,因而不屑道:“你爱走就走去。省的一天到晚拖着脚在眼前晃眼,念念叨叨的,烦死人了。”

    黄锦跟他认识二十余年了,自然知道陈洪嘴毒,因此也不与他计较,反而提点道:“你昔日那样待冯保,如今他得了意,你不怕他报复你?”

    陈洪冷笑:“只怕他现在还没有这个胆。”

    “这么多年了……咱们这一群人里属你陈公公最会计较。我是笨人,我不该多嘴。”黄锦道:“你还记得吕公公领咱们进宫时说的话不?”

    “三思那套?”陈洪幽幽道:“他这一套不知跟多少人说过了。”

    “是。那你三思了吗?”黄锦点破道。

    陈洪愣住,沉默片刻后反问黄锦:“这么说起来,这是你三思的结果?”

    黄锦得意非常:“可不是人人都能去给先帝守陵的。换了你陈公公,他老人家还不乐意呢。”

    陈洪哑然失笑。

    雪已经停了,黄锦道:“陈公公,再会。”

    陈洪望着黄锦的背影,喃喃道:“再会就不必了。我们还是学一学那些翰林文人,写信互寄遥思吧。”

    黄锦到了住处,将随身带的东西都拿出。包裹底下放着一封信,是吕芳写来的,恰在嘉靖四十五年的十二月十三日送来的。因国丧,黄锦始终没有机会拆开来看。

    他一拆开,便看见信笺上另贴了小小的纸,写着:

    锦儿:我与金水在南京一切好。只惦念主子与你。听闻主子身体欠安,凡事俱托付给你。另有信交与主子。吕芳。

    黄锦将信笺捂在胸口。

    午夜梦回他仍疑心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他总恍惚听见有人喊他黄锦,正如过去几十年的某个他当值的深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笑着答应,亲切地喊主子主子。他不敢睁眼,不敢去点灯,只期盼着能与他多待一些时候。

    他将信笺烧了,喃喃说:“主子,我们都想着你呢。我哪都不去了,就在这里守着您,一辈子都守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