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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殿内阒静,仅窗外雨声淅沥,拍打在屋檐上,积攒着又落在地上,摔开一簇簇银花。 广陵王身上还带着潮意,官袍被雨水浇湿,略显狼狈,再度出声唤他:"陛下?" 刘辩眉头紧锁,神色寂寥,盯着窗外连绵夜雨,沉默许久,方才冷冷说道:"我没事。" 他看着屋外的雨珠,广陵王看着他,不由得又想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 那日水仙祭还未结束,伍孚公然出兵,行刺董卓。董卓周身侍卫当即将他斩首,血溅三尺,四周宫女太监作鸟兽散。 广陵王本欲守在刘辩身侧,然而刘辩执意要她离开。 董卓遇刺后,宫中戒备陡然严厉,宫门与宫道全部落了锁,二人相见空前艰难。 她太能理解刘辩此时心中的苦闷,张嘴想要安慰些什么的,却无从说起。 还是刘辩拿了酒盅,将两只酒盏满上后,递与她,说道:"虽是夏日,但雨夜寒凉,喝杯酒暖身吧。" 她接下酒,时至今日,她也只能陪着刘辩小酌几杯,纾解此中郁结。只是无论她做什么,都无法彻底消除此种忧郁,毕竟这郁结的根都不在此处,也非二人说解开便能解开的。 今日的酒并不似往日般温甜,气味凛冽,摄人口鼻。入口辛辣,但入喉后体内泛起阵阵热意,比红蓼酒强劲许多。 "这是羌酒,辛辣如烈火入喉。"刘辩低头抿一口,答道,"今日是伍孚的头七,我想送他一程。"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面上的悲恸之色再不加掩饰。 广陵王举起酒盏,低低地附和一句,将杯中剩余的酒液倒入香炉。 "这一杯,敬伍孚。" 杯酒祭英雄…炉中焰火点燃羌酒,红色热浪翻涌跃起,如夏花一般绽放,香灰纷飞,像灰蒙蒙的雪,簌簌落下。这世间乱世枭雄,有生者如夏花般绚烂,有死者如伍孚般壮烈又落魄。 董卓掌权已是不争的事实,朝中风向也早已向董卓之辈倾倒。伍孚是为数不多的亲汉朝臣了。不管对于刘辩,还是广陵王,他的牺牲都是一桩噩耗。 “再留一会罢……我不想你冒雨回去。”刘辩放下酒盏,抬手越过桌案抚摸广陵王的脸颊。 “我已习惯了。”广陵王轻轻摇头,了然说,“陛下唤我来,不会只是为了喝酒的。有什么事要吩咐?” 刘辩眼神闪烁,轻声说:“董卓要灭伍孚全族,你听说了吗?” 他又抬头望向窗外夜雨,那雨越下越大,还招起了风。 “我在内廷,不知外界如今是何情况。你凭借绣衣楼,尽力保住他的族人。” “遵命。”广陵王同样抬眼看去,屋外,一枝玉兰被风吹落,被雨珠拍打着往地上落去。 离别将至,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二人隔桌相视,刘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带着许多无奈与不舍。 “去吧,保重。”他的声音温柔低沉,一如红蓼酒般温和,“下次相见,希望是个无风无雨的日子。” 然而广陵王推开宫门的那一刻,惊雷落下,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好一场阴霾。 盛夏的暴雨,不知何时起、何时停。借着这场暴雨,广陵王悄然离开宫廷。 广陵王回到绣衣楼,傅融还在当值,替她擦拭发间的水,听她陈述伍族现状与刘辩的命令。 “……计划就是这样,用地道。” 傅融已将她发丝擦得干净,绒布被搓着往脖颈间去。他赞成道:“府邸外围被西凉军围死了……原来如此,确实只能用地道。” "傅融,你估计需要多久?" “七日。” “七日,伍孚全族的人头都挂满城楼了。” “造一条地道,从城外挖入伍孚的府中,七日已是极限。” 广陵王思索一会,问道:“是钱的问题?” 傅融摇头,指了指窗外,说:“是雨水的问题,雨水太大,地道里的支撑就要额外加固。”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乌泱泱的雨云压迫地面。 “如果缩短地道呢?不需要通往城外,地道出口直接开在伍孚府附近。” 那便是一夜,只是风险太大。傅融紧盯着她,欲说什么却闭口不谈。 广陵王了然,但她心中自有盘算,只让傅融不要担心。 然而傅融收了手里的绒布,从不知何处拿出了他的宝贝账本,翻阅起来,淡淡地说:“我没担心人,只是担心挖地道的费用。” 广陵王深吸一口气,腹腔起伏,咬牙切齿道:“放心,少不了你的俸禄。” “真的?”闻言,傅融欣然。 绣衣楼依附天子,近几年董卓得势,绣衣楼也随着天子日渐没落。虽然楼中各部密探依旧得力,但绣衣楼的经济已经不景气,仅仅也就维持着不少俸禄的程度。傅融这几年在南账房苦心孤诣,将绣衣楼的账目做到了极致,维持着全楼的生计。 广陵王只拍着胸脯说我何时骗过你。 傅融并不领情,重新收起账本,道:“不好说,这世上只有账本不会骗人。” 她简直要被气晕过去,心想到底从哪里招来这样的副官,简直是捡到鬼了,顺了好几口气,才把话题拉回正轨:“我和你们一起去。参与这次行动的人,都换成收尸人的打扮。” 她方才专注与傅融商量对策,并未注意书桌,正欲起身时才发现桌上摆着一碗姜汤。 傅融瞥了一眼,手里还在擦拭她的头发,冷淡地说:“先前女孩子们熬着,想来你还未回来,便给你留了一碗。” 广陵王把那瓷碗接过来,入手却还是guntang的,心下便了然了。 现下已经很迟了,这姜汤还是热的。这哪里是女孩子们正巧在这深夜里熬汤,分明是夜雨越下越大,见她迟迟未归,傅融才去熬了。 热姜过于辛辣,汤里添了不少红糖,入口顺滑甜蜜,暖意顺着喉管蔓延进心里。 众人挑了伍孚府附近的一个绣衣楼据点,在据点内挖了一条通往府内的地道。 傅融算得精确,不过一夜,地道便已挖好。 二人留在据点,让密探顺着地道领了家眷们出来。 家眷们这几日在府内没少受苦,众人皆是面如土色,形销骨立,举手投足畏畏缩缩。 广陵王心下悲凉,不忍多看。她只命阿蝉带着他们去化装,自己和傅融留在原地指挥。 傅融打量一番,问道:“人都在这儿了?“ “有几人被西凉军杀了,以及……”那密探沉默一会,说,“因围府,府内食物耗尽,伍孚的老父母……” “昨日饿死了。” 闻言,广陵王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眉目间的杀气几乎压制不住。 傅融垂眸,打发那密探去做准备。他后退一步站在广陵王侧后方,不多言语,却无形安抚着她。 他们的计划是让阿蝉将幸存的家眷打扮成死尸。命伪装成收尸人的密探用板车将他们拉出洛阳,护送回汝南老家。 一名女眷听闻计策,便低声啼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众人这才得知,伍夫人与丹女公子此先被西凉军掳走了,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傅融安抚她,语气却肃然:“别哭了,出城前绝不能出声。” 广陵王听她只言片语,喊了那女眷凑近来细说,究竟是被西凉军的何者掳走了。 女眷听了傅融的话,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说:“他们喊他李将军……” 是李傕。 众人谨慎护送了幸存家眷离开洛阳,广陵王站在城墙外等待傅融处理后事。 等傅融安排人手送家眷离开,又命人烧干净先前乔装的衣物之后,她又吩咐傅融查一查李傕今夜所在何处。 刘辩命她保住伍孚家眷性命,伍夫人与伍丹,她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归要有个结果。 李傕既然奉命带走伍孚妻女,定然是要带在身边严加看管,断不敢出了差池。 傅融要鸢使探查了,李傕在北宫值夜,宫房正在永安宫附近。他护送广陵王进了皇宫,留在宫外监察。 广陵王则悄然潜入北宫。 等到了北宫,她才发现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北宫中一片寂静,叫人昏昏欲睡。她许久未好好休息了,此刻也觉得被染上了倦意…… 暴雨过后,汉宫依旧肃穆庄严,却无端透出一股森然与颓意。这偌大的汉宫,竟似一只将死的巨兽,奄奄一息。 她还困着,却听到某处传来女子惊呼声,旋即便是一声粗犷的男性怒吼。 “嚎嗓啥子?!孬种!” 不等广陵王反应,那男人又惨叫起来:“耳朵……我的耳朵啊!” “那婆娘真是有病,不就摸了那小丫头一下,和疯了似的,扑上来就咬!” 婆娘?小丫头?估计说的正是伍夫人与伍丹。 广陵王顿时睡意全无,悄然上前,戳破窗纸。 方戳破一个小孔,便闻到宫房内弥散的血腥味道,腥臭无比,扑面而来。 李傕今日当值,果然将人质带在身边。 自董卓专权以来,西凉军日渐蛮横,如今这宫中已被搅和得乌烟瘴气了。 屋内的西凉军人仍在辱骂,喋喋不休。 “等董老大废了那不听话的东西,随我们怎么样!” “真的?真的要换掉那人?这……行吗?” “像女人一样,年纪大就不听话了。董老大更喜欢哪个年纪小的……” “哼,天子又怎样?如今是董司空说了算,要换他,轻而易举。” 广陵王瞠目欲裂。董卓竟然想废立天子?! 趁那官兵之一离开屋内,广陵王果断地摸到身后,利落地将手中匕首插进他的后颈,顿时鲜血四溅。 那官兵正呕吐着,浑然不觉地摸着颈部,嘟囔道:“咦,脖子怎么有点……怪怪的……” 广陵王轻笑,冷酷地说:“怪是因为,尸体在说话呢。” 那官兵顷刻便脱力死去,瘫倒在地上。 广陵王拔出匕首,从他身上找出钥匙,来到方才的宫房外。 房内果然有声响,是少女在哭泣的。 她用钥匙开了锁,见到屋内满身伤痕,泪流满面的伍丹。 广陵王上前,温声道:“是伍丹吗?我是来救你的。” 伍丹畏缩地点了点头,指着屋外急切地说:“还有母亲……母亲被他们关在另一间了……唔……” 伍丹被虐待得遍体鳞伤,鲜血渗透了衣服,积聚在衣角滴落。她带着伍丹去寻找伍夫人,路过之处全都留下了血迹,彰显着二人的去向……倘若李傕派人来探查,很快就会发现他她们。 但现下时间紧迫,她们得尽快找到伍夫人。 伍丹领着她到了一处宫房外。她出声询问,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而伍丹一口咬死了母亲就在里面。 无奈之下,广陵王强行打开宫门。宫门方才开启,入面便是一具绞颈自缢的尸体,悬于房梁之上……满地都是早已干涸的血迹,而那句早已没有了生机的躯体,随着门外涌入的风微微摆动。 她震惊不已,迅速将伍丹护在身后。 伍丹见她如此动作内心已有猜测,身体抖动得厉害,当即就要冲进房间。 广陵王迅速将她拉入怀中,挡住她的视线。 “……别看。”她哑着嗓子说。 伍丹马上就想通了其中缘由,少女浓长的睫毛挥打在她的皮肤上,手心顷刻间就被泪水浸湿。 她哽咽着再说不出一个字。 广陵王轻轻掩上宫门,替她拂去泪水,道:“我会带你走的,你能活下去,所以,抓紧我。” 她本意图带着伍丹尽快离开,然而伍丹的伤势太重,二人走不快,且她不断流出的鲜血将二人的行踪全然暴露了。 追兵在身后的嘈杂声愈来愈大。伍丹惶恐,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想知道你是谁。” 广陵王谨慎地探查着四周情况,言简意赅地答说:“绣衣楼主,广陵王。” “殿下不用管我了,如果继续带着我……”伍丹不愿再走,挣脱开她的牵制,担忧地望着她。 广陵王目光坚毅,重新拉起她,声音铿锵有力,向她担保:“继续带着你,就能把你带出去。” 她眉头紧锁,说道:“今天这个以死明志,明天那个一死了之,满朝文武都死光、全天下人都死光,就能救这乱世了吗?”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广陵王手中攥得更紧,又重复道:“我命令你,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伍丹被她所打动,点了点头,迈起步子来。 然而宫中戒严,所有的宫道与宫门都落了锁,二人的逃亡愈发艰难。 二人几次险些被人发现了行踪,东躲西藏,好不狼狈。 逐渐被逼进角落时,她们偶然发现了一处微微开启的宫门。无论门内是什么,这确实是二人此时唯一的生门…… 她带着伍丹穿越宫门,门内是另一处宫殿。 西凉军并未进入此处探查,二人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伍丹伤得太重,此前并未止血,现下失血过多,已经支撑到了极限,意识涣散。 广陵王心急如焚,一时间也想不出如何逃生。 正当此时,昏暗的屋内传来一声严厉质问。 “谁在那儿?!” 二人惊慌,不曾想到这宫殿里如此安静,竟还有第三者的存在。 那人走进几步,似是震惊,又低声说了一句:“是你?” 三人间距离拉近,广陵王也终于看清,那人竟是刘辩! 原来她们慌不择路间,偶然来到的是崇德殿的某座偏殿。 她方要说明情况,殿外就传来了西凉军的声音。 “侧殿入口有血迹,肯定是逃出来了!去崇德殿搜!” 广陵王抬头与刘辩对视。她摸不准,刘辩虽然是天子,却只是岌岌可危的天子。刘辩的处境并不比她好多少……自身难保的天子,如何保得住她们? 刘辩却只是淡淡地让她带伍丹深入室内,让二人躲到寝殿墙壁的隔层内。 末了,他添上一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事已至此,她只好沉默地带着伍丹藏身,二人挤在隔层内,却能清晰地听见殿外刘辩与西凉军的对话。 李傕亲自带兵来搜查,并不过问刘辩的意思,无视他的话语,喝令手下入殿搜查。 然而刘辩态度坚决,同样喊道:“来人啊,崇德宫卫,守住殿门。” 他的语气空前凌厉,语调凶戾:“听好,现在开始,谁越过我入殿,谁就是谋反,杀无赦。”他说得缓慢,一字一句皆清晰明了,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他扣下如此大一顶帽子,李傕却仍在坚持,对峙道:“陛下,当真不肯?” 随之传来的是兵器出鞘之声。 “……哈,”刘辩轻笑,嘲讽道,“,肯,?你……把崇德殿当什么地方了?” “天子居所、内廷重地,你们算什么东西,想在这里撒野!”他怒声呵斥,一改平日的退让,前所未有地动了怒。 他又咄咄道:“迄今为止,董司空都不敢踏进崇德殿。你,想越过司空吗?” 听闻此言,李傕沉默好一番,才终于退步,下令撤离。 广陵王拥着奄奄一息的伍丹,却感到自己仿佛与殿外的刘辩并立,心中悲凉万分。 “谋反”、“天子居所”,甚至“杀无赦”都镇不住李傕,刘辩最后搬出董卓来,李傕才终于离开。李傕的轻慢已经至此…… 屋外的刘辩一改方才的怒气,恢复了平日里的纨绔,客气道:“也太匆忙了,李将军值夜辛苦,进来喝杯酒吧?” 李傕并未作答。屋外一片纷杂之声,应当是率兵离开了。 少顷,刘辩回到屋内,唤二人从夹层中出来。 伍丹已是强弩之末,广陵王带她去止血换装,又将她安顿好,才又悄悄回到殿内复命。 只要等到暴雨再次落下,她便能顺利带着伍丹离开汉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