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疼不疼

    回家路上,高启盛还是和往常一样点起一根烟,举着它像举着烟花棒,看它忽明忽灭的火点在晚风和交错的路灯下燃烧殆尽。

    “陈金默,”他看着车窗外的烟,幽幽梦呓般的声音像是来自天边外,“我后来才听说,烟头对着点烟,其实不好,那样点烟头会散火,就是两个人散伙的意思。”

    可是身边开车的人一直没有回他,漫长的沉默中偶尔燃起的说话的欲望也立刻被晚风吹散。他停好车后才出声跟他说到家了,然后仓皇的人像从梦里被唤醒,恍然地回头对上他的脸,他才看见那张惨白无神的脸上挂着两行亮晶的泪。

    苦苦压抑的酸楚终于泛上来,他甚至能尝到舌根的苦涩,很想像初见那天晚上一样,用烟头对着烟头给他点燃一束温暖的火光,可是他说那样会散伙,于是他俯过身对上被泪水打湿到冰冷的唇,把他等了十年的吻给他。

    被吻的人愣住片刻,反应过来之后抱住他吻回去。

    被压到床上的时候高启盛想,这好像是第一次陈金默没有把他当成个性爱娃娃烂婊子cao。他动作依然粗暴,但是耐心地在他敏感的耳后打转,用一阵阵电流带他回忆在码头他替他擦汗的那个夜晚。他扯下他衣服的时候他轻微地颤抖,像是回到他去他家避雨换衣服的那个雾气缭绕的雨夜。他抱他的力度大到像是要把他的腰折断,可是进入的时候却那么轻那么慢,他靠在他耳边吐气问他的小盛疼不疼,他听到这句话泪水决堤的那一刻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不要说出我其实很想你。

    小盛,小盛。

    他喊他小盛。

    他等了十年也没听见的这一声小盛,最后一次听见还是在当初分开那一天,他用最冷漠的语气这样叫他。他说小盛我要有孩子了,小盛你要离开京海别再回来了,小盛你要把旧厂街忘了,小盛你别被我耽误了。

    可是你他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替我决定深圳广州会比有陈金默的京海更好。

    你偏要等我回来了烂透了才肯cao我,不要命地cao我,凭什么,凭我变成了烂婊子就不值得你疼了。

    他抱着他的肩咬上去,身上的人也轻轻咬回来。刺痛带着越发激烈的快感顺着血液往骨头缝里钻,一分分往里钻研变成盘踞的霉菌,又一寸寸将骨髓噬烂变成拔不出的钉子,他卖力地摆腰迎合身上男人的动作让他进入地更深,可是分寸好难试探,他给的疼痛也好酸楚也好他都想张开腿接下。体液混着十年里汤汤的爱和恨流出去,积在交叠的腿间,被打成的白沫粘腻在肌肤上不愿意走,变成小美人鱼为了愚蠢的念想而化成的泡沫。

    其实好像只是肌肤摩擦的触感就能让对方高潮,可是那样怎么够。精卫或许都能填平海,但是浪费的十年里高筑的欲望早就把两具腐朽的灵魂啃得千疮百孔,怎么可能再填得满。他只好更用力地抱着吻着,一个劲问他疼不疼疼不疼,现在青紫斑驳的身体疼不疼,过去空空荡荡的十年疼不疼。啃下去凿下去,换在他身下哭到无声的人喊两声陈金默。可是陈金默不知道这个人对此有多熟练,过去在无数个男人身下张开腿承过欢,如果不是都靠着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要叫他怎么熬过这么多暗无天日的浮浮沉沉。

    做到最后已经像是打架,相对的脸都扭曲着要比一比是谁熬得更苦,可是又怎么能比得出来。他恨他在他情窦开放到荼蘼的盛夏用一个孩子让他枯萎,他也怨他把他曾经当作水晶捧在心里的宝贝摔碎进烂泥。可是身躯体液交融的时候,还是只是想问他疼不疼,问他那没有自由的六年是怎么过的,问他在那些男人身下折损尊严是怎么熬的,问他曾经一起做过的梦到底还算不算数,问他为什么不听话明明有大好的未来却偏偏要回到这个地方。想推开又想拉住他的手终究还是被轻柔地牵住,被拉到身前一寸寸吻过,最后手指穿进手指,压在床单上的十指相扣里他和他交叠成一个人,分享一样的痛苦压抑的呻吟和欲壑难填的悔恨,一样的干干净净的心悸和浩浩荡荡的烟花。

    烟花放到世界一片空白的时候,他们都猜测对方应该也曾和自己一样,做过那个纯白灿烂的梦。

    如果没有过那个因为意外而产生的孩子,,如果他没有去抢劫那辆出租车,或者如果小盛那天愿意听他说而不是扭头就走,再或者再早一点,他能把他盼了一整个夏天的承诺和踏实早点给他,或者小盛去他家的那个雨夜没有急着回家,那么这个两个人都做过的纯白的梦,会不会就变成真的。

    那个吻会是糖水冰棍的甜丝丝的味道,夹着透蓝的海边吹来的清冽的风。男孩白色的衬衫会打在学生白净的脸上,裹成帘,把他牢牢地圈起来藏好护好。

    他会把他轻手轻脚地放在那张小小的床上。西瓜皮下面的冰渐渐化开,老旧的电风扇吱吱呀呀。

    化开的冰好像流在了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松垮的衣衫被剥开的时候他会被风扇吹来的清冷的气激得嘤咛出声。衣衫下瓷白的肌肤晃了男孩的脸,他小心翼翼地抱住他试探着去吻,生怕使了力就会弄碎弄疼这个仿佛是冰雕玉砌的人。

    他颤着手把他的眼镜摘下,他用力眨眨眼想重新看清那双小狗似的眼尾和那只小猫似的唇角。再次看清了之后,他把满心满怀的依赖和悸动铺陈在清澈的眼底和打开的身躯上。他会再次低下头吻他的眼睛鼻尖,吻到透着红光的薄薄耳侧,他会再一次颤抖着身躯小猫似的吟出声,想把自己缩紧在男孩的怀里,可是手脚都被压着动不得,对什么都一知半解的学生只能茫然地抬头看他,眼尾早就泛着粉盛着泪。他细细地喊他陈金默,陈金默我难受,陈金默你不要走。

    被喊的人心都要化掉,他会把他抱得再紧一点告诉他他不会走,他会叫他小盛。一听见这两个字他就会甜甜地笑,所以他就一遍遍地喊,小盛小盛,小盛你别怕。

    身下的学生会暂时地从无措里回过神,撅着嘴顶一句我才不怕,然后把男孩身上快要被他抓烂的衣服扯下来。肌肤相贴的触感陌生却又让人着迷,明明有些汗黏黏的却不愿意分开,明明午后气温渐热却觉得他贴在身上像是清爽的海风。

    盛着冰块的瓷碗外侧凝满了冰冷的水珠,滴溜溜滚下去。男孩也在瓷做的人身上滴下一滴汗,带着丝丝凉意和不可思议的的酥麻,溜溜钻向平时不该被随意暴露出的肌肤深处,惹得他脚趾绷直了又蜷起来。头向后仰起来,露出纤白脖颈上那一颗小巧的喉结,顺着他吞咽口水的动作上下滚动,逗得他低头含住去吻。他嘴里不成句的呻吟一声盖过一声的软。那一声声含糊的陈金默,惹得男孩一阵阵的躁意勃发,可是他咬着唇忍着,克制着不敢使力的轻柔地吻,全身绷紧的肌rou都在颤。他想他的小盛以前那样被人欺负过,他不想让他觉得他也在欺负他,他只是看一看他这副青涩的模样就满心地不舍得,他只想对他好一点。

    性器相贴着摩擦的快感原来会让人爽得头皮发麻,脖颈被亲吻的酥痒原来也会让人腰眼发酸,原来如果小心翼翼汲取气息的唇舌是来自心爱的人就不会觉得恶心,原来他的眼睛是这样好看,贴近了在他眼前微微颤着,着迷狂热的目光好像眼里只能装得下他一个人。他好像知道该期待些什么却又不是很清楚,开扇上挑的眼角早就红透,晕染着整张脸都是初开桃花的粉不可方物。只是一根指节进去,那双秀丽的眉就会微微蹙起来,早就意乱情迷的男孩会紧张地停下手问他疼不疼。他会用无辜明亮的眼看着他笑,讨好地抬头吻他,跟他说你慢点就行。

    随着缓慢的扩张,窗外的蝉早已经鸣过一轮又一轮,可是半遮半露犹疑着打开的两腿间还是跟这个人一样的羞涩。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手指头被泡皱泡酸了也依然不确定时机对不对,最终他还是被等到不耐烦的学生引到腿间,在越发急促的喘息声里把自己一点点放进去。一寸寸被撑开的褶皱艰难地吞吐,无一不在提醒他身下的人的娇贵。他连喘气都要控制力度,哑着声音求他的宝贝乖乖放松点别夹那么紧,懵懂的学生听话只听音,愣着把腿打得更开些。他被他可爱地笑出声,着看他眼角兜着的水光好像快要盛不住,还是强忍着欲望停下来问他疼不疼。他刚刚要被渐起的陌生快感弄软腰身,忙抓住他的胳膊求他别停。他会说我喜欢你叫我宝贝乖乖,喜欢你叫我小盛。

    宝贝乖乖,宝贝乖乖。

    宝贝乖乖要不要再慢一点。宝贝乖乖喜不喜欢这么重。宝贝乖乖怎么这么软这么紧。宝贝乖乖要是疼了累了就跟我说。

    早被快感折磨到头晕目眩的人儿已经分辨不出来什么,只能茫然地随着男孩的问句点头或摇头。他时不时眯起眼睛小声地嗫嚅默哥好舒服,他会像得了夸奖的大狗似的恨不得把他揉碎进怀里疼,腰更是上了发条似的往里打。要让人窒息的紧致让快感疯狂地流窜,可是怎么能舍得就这样结束,他埋着头一个劲要把宝贝乖乖伺候到满面潮红水光淋漓。

    窗外铺天盖地的蝉鸣,屋里老旧的风扇和床架还在吱吱呀呀,盖住美人滴着水的吟哦婉转。

    斑驳的墙纸上日光流转,西瓜皮下面的冰块终究都化光。

    只来得及吃一半的冰棍也软瘫成甜腻的糖水。

    陈金默化在他身体里。被压住的人喘着气,等着脑海中第一次这样浩荡干净的烟花渐渐平息,他总计划着在结束的时候,他要捧起男孩的脸,很认真地跟他说我很喜欢你。

    他猜那句话会让男孩翘起的嘴角笑得更像只被呼噜舒服的小猫,然后男孩会回他一句他也一样。然后他们会接吻,他会打水给他洗澡,他们会一起换张床单,会头抵着头躺下随便说些什么话,或许会再做一次,或者做很多次,他应该会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过去,他会仔细地看他的睡颜很久,然后轻轻地吻他的额头。

    可是梦到底只是梦,就像彩云易散琉璃脆,一阵凉风或是一声惊雷就可以把它打破。他们从没有过多少真正意义上的温存,小盛也从来没能像想象中那样,在放完烟花后脉脉温情地捧着陈金默的脸,勇敢又温和地告诉他他有多喜欢他,然后心满意足地听见那句他很想听见的回音。

    陈金默每每从这样的梦里醒来,都会面对着下身的狼藉想扇自己一个耳光。小盛那样干净的学生,不该给带到这张被妓女躺过的床上。隔着墙还有干活的姑娘的呻吟声,他没办法在这样腌臜的地方把刚刚美好的梦变成现实。满心满肺的烦躁,总会让他在这个时候去阳台上吹会晚风。

    天上干净纯粹的皎白月影,地下浮光靡靡的粉色灯箱。

    他抬头看月亮,猜想着他那遥不可及的宝贝乖乖现在是不是睡得安稳,是不是在做一个相似的梦,本来就干净的脸是不是被月亮照得更白。猜测来去也总想不出什么,他只好在下一次见到他明晃晃的眼神时错开目光,在他向他靠近的时候轻轻挪步留出空间。

    猜测,做梦,回避,等待,十年这样荒唐地过去,蹉跎到现在好像只是温柔相待都已经是奢侈。

    打架似的做完爱,明明上一秒还在十指紧扣里把血rou爱恨交织着咬进对方的皮rou,下一刻就各自躺在床的两边沉默着抽一根事后烟。他吞云吐雾,最后哑着嗓子也只能问一句那个人打算怎么处理,他也漫长的吞吐一口白烟,说估计现在应该已经在埋了。

    然后就又是很长的沉默,他们在淡淡的烟雾里学习近乡情怯。呼吸和心跳声近在咫尺,一分分一寸寸却都要小心拿捏,干脆滑下去吐出更多的烟雾来,借着身边的热源和气息还在,沉在梦里不要醒。

    来自床那边的声音划破梦境,幽幽地问他,那六年是怎么过的。

    牢里那六年。

    他愣了一会儿。往事一幕幕涌进来。

    黄翠翠来看他跟他说孩子打了,狱警找他跟他说那个没管过他一天的爹死了,同监房的狱友挑衅他说他孩子没了他牢白做了,后来又有警官来告诉他那个很傻的黄翠翠也死了。孩子死了,父母没了,爱的人远在天边想是这辈子都没法再见了,他和这个世界剩下的唯一一点连接,是他曾经和他分享过的那么一点点回忆。

    他晚上听着狱友的鼾声,盖着一床薄被做梦,靠着他和小盛那么一点点的回忆做梦。他靠着那点回忆拉扯住现实,算着现在小盛应该放学了,小盛过一会儿就该起床了,今年小盛该高三了,今年小盛上大学了,小盛现在应该跟他一样高了,小盛一次也没来看过他,小盛应该是把他忘了,小盛应该真的走去大城市不会再回来了。

    他捡着不要紧的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也没说几句,回头就发现人已经瘫在枕头里睡着。他这才好像卸了劲,侧过身去仔细地看他。看他上挑的眼角,蝴蝶似的睫毛,薄削的嘴唇,那对嘴唇以前总微微嘟着,勾着他探头去吻,可是懦弱的他从来都不敢也不舍得,当时谁能想到少年一时的胆怯接下来就是十几年的错过。他想这不是和他梦里一样吗,他或许终于可以和他抵着头睡过去,第二天一早一睁眼就是趴在他怀里熟睡的人,那时候他会悄悄吻他,然后轻手轻脚爬起来给他做早饭。

    可是他知道他不行,他能给的最多的就只是临走前唇角上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回家路上,他还在想他的小盛怎么就这么睡着了,他还没来得及问问他,他那六年,或者自从分开之后到今天这十年,他又是怎么过的。

    其实不难猜,和他没遇见陈金默之前没什么两样,还是做不完的习题和吃不完的咸菜,偶尔有个卤蛋,他总是留到最后才想起来这个卤蛋没有人和他分。他还是一个人在夜色里慢慢走回家, 可偶尔会停下来四处张望,他猜说不定那个人会偷偷来找他,说不定就在附近跟着。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再看见那点红色的火光,也没有人再请他抽过烟吃过冰棍。

    后来大学也依然是做不完的习题和吃不完的咸菜。他偶尔会发白日梦,呆愣愣地站在学校大门,想现在是不是应该有个人在这里等我,等着我向他跑过去,然后他会带着我去吃饭。寒暑假回家的时候他也绕去过两次那个筒子楼,即便也知道陈金默早就不住那儿,他还是想站在那儿看看,他想透过那扇亮着暖黄灯光的窗户,或许可以看到两个男孩,一个在做晚饭,一个在写作业;一个趴在桌子上睡着,一个就趴下去仔细地看他。

    后来毕业他要回来,哥哥赶他走,哥哥说你去哪儿不好,你去广州,去上海,再不济去省城,也比回来这儿好。

    可是要他怎么走呢,他最爱的,最恨的,都在旧厂街这团烂泥里了。

    况且他还有一个要等的人,他就要出来了,所以他要守着空空荡荡的旧厂街等他,然后看看他是不是瘦了,问问他这六年有没有忘了他,问问他这六年是怎么过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高一刚开学没多久,就从街坊口中听到老陈家儿子抢劫,抢了三百被判了六年。

    他失魂落魄,突然想跑去学校图书馆翻书。刑法相关的书很杂很厚,他翻了很久才翻到他要找的东西:

    猥亵儿童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他把脸埋到书页里笑。

    那个人渣折磨了他三年,三年的噩梦也最多只能换给他五年的牢狱。

    陈金默抢了三百块,接下来要有整整六年他不能和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