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r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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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横笑还要追上去,那孩子频频回过头,看向离火无忌。信香的威压一时间消失了,残余的威力却还牢牢抓住心神魂魄,他看不清楚雨雾是否散开,恐惧和反胃搅弄内脏,要粗暴的捏出个缺口,汹涌冒出来,离火无忌往前走了一步,作为地织,这感觉几乎要把他绞杀。 “无忧。”西风横笑一把捞住他,收紧手臂。 离火无忌终于忍不住,摇摇晃晃,坠入黑暗之中。 水波点点,轰然如大小落下的石块,阵势一闪即没。离火无忌站在剑阵之中,颇有几分恍惚。 琴声引动剑意,让他暗暗修炼的剑法一举跃入新的境界——逍遥游几次讲解他剑法疏漏之处,不在于剑法的细节,而在于意境。 “在你心中,天之道是怎样之人?” 离火无忌垂下手,看着地上,他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答案看起来干干巴巴,好似晒干了的橘子皮:“天才。” “天才。”逍遥游重复这两个字,暗含不大尖锐的嘲讽:“你可喜欢这天才?” 离火无忌猛地抬头看他。 “这天才一日之剑,令你二十年许念念不忘。你不喜欢他,喜欢这天才的剑。” 这就是离火无忌说不出口的原因,逍遥游都说对了,他喜欢的剑,他不喜欢的人。在台面上,可以说胜负乃常事,但多少年午夜梦回,那惊鸿剑光打碎了他美梦和前缘,与痛楚黏结在一起。 “再来。” 琴音催促,空明沉沉的曲调一变,化为柔和轻快春溪兰芽,离火无忌抓不住这仓促变化,许久才和琴音而动,跟得上节奏。 后来他才知道,这叫悟道。 有人悟法,有人悟天地,有人悟苍生。而他在那一刻见到的,是唯一空无一物的心境,在道域山水里奔跑的幼年,只为肚子填饱而寻寻觅觅,无爱无恨无牵绊。 他的剑不是天之道的路数,他悟的不是天之道的行令剑围,以逍遥游琴声作引,悟音胜过悟字。而剑气之厉,在心音空无。心音不宁,剑气也勉力支绌,若无不世并引导——春日淙淙,夏日雷暴,秋夜凉寒,冬雪无声,他就无法悟得一二。 “那你悟的道,又是从哪里来,去哪里?”记得他问的时候,是一个月光隐隐的夜晚。 十几个杀手包围明昭稀,逍遥游放开了周围结界。 他持剑站在血染的泥土,逍遥游皱着眉头,曲调就萦绕着不快又无奈的铮鸣。离火无忌善体人意,先允诺了明日之前,这些无礼宵小就会从明昭稀的土地上消失,又问了一句逍遥游的道。 逍遥游抬头,端肃眉目,隐然傲气。琴鸣铮铮,无常登台,夜里酆都幽暗,离火无忌欲言又止,他持剑的手犹然发抖,是拿琴声引他不绝战意,哪怕这一夜饮血饱足。 “无常元帅。”离火无忌喃喃道:“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逍遥游道:“观你神色,是他不如想象?” “不是。”离火无忌在他面前,很能坦然了:“无常元帅……我少年时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初心不改的人,看来面相也不易老。” 平白被小地织说了一回,逍遥游哼了一声,琴弦一转急雨,嘈嘈切切,无常元帅越发挥舞乌骓鞭,身姿旋舞凌厉,夺目惊声。离火无忌看着无常元帅不世姿态,心中却浮起隐忧,这样的身姿,只该身为传奇。 传奇难入人间,他怕的是人间消磨传奇。这无着无际的担忧,立刻消磨了他的剑气,他的心事太容易成了魔魅,而明昭稀与世隔绝,才叫他渐渐开怀,不为过去的种种郁郁。 逍遥游悟的道,是慈悲。 非释家的渡愿,非道域崇尚清静无为。休琴忘谱,于世忘俗,一个人出了世间,又放不下这世间的种种而演绎无常元帅。无常元帅的酷烈,休琴忘谱的清淡,都是逍遥游,从来无从分割。 那个人手把手,教他手握别人生死,是何等的快意和沉重。这把剑能支撑他不必自觉无力,来去都有一言能够说动自己。无论过了多久,离火无忌也难以去讨厌逍遥游,实在是这么多年来,逍遥游对他种种用心和引导,让他在最为颓丧与自暴自弃之时,没有更深的跌落下去。 秋风明月,杨柳枯朽,小舟飘摇。 离火无忌静静抚摸剑柄和断口,剑是最寻常的剑,不过几两银子的便宜货。他用不得更重的,这是他用的顺手的一种细剑,饮过血,也用出他得意的招式,皓月当空下化影万千,又被他收归在屋子里不起眼的一角。 西风横笑不知他伤怀多久,也静静站在屋子里,外面天光暗下去,又到黄昏了。 “你不去了。” 离火无忌回过神来,看向他,西风横笑一动不动,身影伫立,被身后的暮霞勾勒长影,离火无忌摇了摇头,道:“我总要再去的,苍苍……苍苍我带不走,只是这样了。” 西风横笑长久沉默,离火无忌也不愿出声,过了很久,西风横笑走到他身前,蹲下来,抱住了他的头,离火无忌闷不吭声的靠在他肩膀上。 “无忧,你想去之时,来找我。”西风横笑沉声道:“无论你要做什么傻事,我都护着你去。” 离火无忌无声地抱住这熟悉的大师兄,又慢慢松开来,勉强笑了笑:“大师兄,我哪里也不去了,你回去吧,小雨回来,见不到你又该担心。” 西风横笑怔了片刻,劝不得,问不得,他环顾屋子里,收拾的干净又冷清。 “我走了,明早再过来。” 离火无忌站起来,送他到外面,看他渐渐远了。树林里枯枝萧索,细细索索的摩擦微小的声音,冷月催逼浓云聚拢,薄薄碎裂的月光想一块块碎裂的剑刃,在眼底割裂刺痛。 踩着凳子,试了试,腰带太细,大抵受不得他的重量。过了片刻,他仰起头,好像垂死的鱼一跃而起,在木板上呼吸,渴望一点微薄的空气。地窖里有更粗大的麻绳,等离火无忌无言的拉了麻绳上来,抛过屋梁,他拉扯绳子挽了个绳结,试了试重量,又停下来。 ——如果知道他死了,其他人会如何?他想过了。 大概会很伤心,很痛苦,大师兄一定很生气,霁师兄也会哭起来。离火无忌沉默的拉着绳结,想到那两个人,他有一瞬间仿佛挣扎醒过来了,僵硬的站在椅子上。 苍苍……苍苍会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不是的,离火无忌说不出来的这一刻的种种,他只是无法继续走下去了。看着他的孩子和另一个孩子在天元抡魁上,无论谁赢,他都输了。 他拉了一下粗糙的绳环。 他还有很多次要输,都等在前面。一次又一次。他累了很久,累得又长又慢,还会拖拖拉拉很久。但这一刻,他可以很快轻松地逃开,什么都不再去想了。 又拉了一下绳环,离火无忌闭上眼睛,头穿过绳环。粗糙的绳子,晃动的椅子,脚尖踮起来晃了一下。 风声掼在窗户上,喀嚓一声,有什么落在了地上。地窖里还有一些酒,离火无忌忽然浮起这个念头,往前倾身,又一声,喀嚓,喀嚓,外面的剑气呼啸而至,又是一连片风扫木枝,连木屋也被劲风波及。 离火无忌苦笑了一声,霁师兄啊霁师兄,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孽缘。他倒霉到了极点的时候,总能撞上霁师兄找上门来。 他从椅子上下来,麻绳塞进箱子里,走到门口。门缝里吹来薄薄的花香,冬天没有的花香,夹杂这一丝催人的羞怯单薄,离火无忌忽然醒过来,匆匆忙忙打开门,解开外面的阵势。 霁云气喘吁吁,出了一身冷汗。阵法易入难出,上次他没看清楚,爹亲飞快的解开了。阵法一解,一个人影幽幽冷冷站在屋外面,霁云一慌,他还没想好,张了张口,声音透出十二分的弱气:“……药师。” “霁云,”离火无忌晕眩了一下:“你……深夜里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 他心里一沉:“霁师兄受了伤?还是你受了伤?” 霁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涨红了脸:“爹亲没事……我……我觉得……有些不舒服。” 正在不舒服的不是他,而是眼前之人。霁云很快发现了靠近他的信香之中夹杂的微弱的情绪,不由频频看向前面疑似……他烦恼的叹了口气。 离火无忌把了把脉,没瞧出那里不对劲,问了症结,霁云只是拿一些酸劳疲累的话说了说,离火无忌听他说得这样那样,松了口气,温声安慰他:“没什么大碍,大概这几日修炼得太勤,我配些药给你就好。” “药师。”霁云犹豫了一下,道:“我爹亲……” “霁师兄怎么了?” “爹亲说,他说……” 离火无忌皱了皱眉,霁寒宵又胡说了些什么。霁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药师和星宗……宗主还有一个儿子。” 半晌,离火无忌在架子前面,取下一个木盒,淡淡道:“是,我有三个孩子。一个在星宗,另一个,在刀宗。” 霁云啊了一声,呆了,离火无忌回过身去,盒子放在桌子上:“一个与两个有何区别?你看起来当真很惊讶,难道你还没想明白,我是你爹亲还是娘亲?你和霁师兄少年时很像,眼睛尤其像,喜欢花花草草这一点倒是更像我一些。” 霁云一时间涨红了脸,又暗自松开了握紧的拳头,低声道:“我不想叫你。” “那就叫我药师吧,这样我们都轻松。” 霁云锐利的看向了他,离火无忌打开了盒子,是一瓶他制好的丹药,淡淡道:“别误会,我很想好好和你说话。但若在外面行走之时……别人只知道,我曾是星宗宗主的道侣,却不知道我和霁师兄也成亲,还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