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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月明-8

    09

    西江横棹很久没有留过别人喝酒。他这样的脾气不会招人喜欢,来的都是故旧,或者说得更清楚,千金少偶尔来,除了千金少,就是今日的浪飘萍。

    他实在搁不下过去的架子,里子空空荡荡,无非是日日出门打渔卖鱼过日子,一个渔夫还有什么风波板荡。当年西风横笑能说出来的豪言壮语,能把师弟按在手掌下服服帖帖,现在,底气也空了。

    于是这久没有对别人关怀过的渔夫,只好说,外面下了雨,不差这一会儿。

    离火无忌受宠若惊——他总以为西江横棹不想看见他,规规矩矩,不敢造次。

    直到上了床。

    震惊和狂喜迸出眼底,离火无忌急于放荡的舒展一切,生怕自己不够好,生怕矜持和躲藏都会让这一刻变成什么惊天的梦醒。他攀附又缠绕的欲望和欢喜夹杂着疼痛,迫不及待的连接从前戛然而止的一切。他把甜言蜜语说得肆无忌惮又毫无廉耻,把自己的心从胸口撕扯开来,毫无怨恨的捧给大师兄,生怕大师兄误会,生怕西江横棹不肯要。

    西江横棹心里清楚。

    师弟委屈得很,这些年不肯来往,师弟怕重提旧事,他什么都很清楚,和无忧有关的事,只要一天,一刻,一瞬间,就会冲破过去的樊笼,生龙活虎的跳出来,在他面前一声声的催促逼迫。

    和西江横棹在一起,就要和过去了断干净,离火无忌花了一点时间出去,主动和过去了断干净。

    他划花了自己的脸,也和阴谋诡计道别,对于过去染血的种种谋划,一瞬间归于无形。

    只有西江横棹才能看到夜里忽然惊醒的离火无忌,像是死过一次一样的下了床喝了杯茶水,再悄悄依偎在身边,假装没醒来过。

    有些时候,西江横棹也很想知道。

    为什么宁无忧变成了离火无忌,还甘心留在他身边?师弟对这世界咬牙切齿,深爱也深恨,不想他这样自暴自弃,却甘心抛弃其他,走进这个牢笼。

    尽管他从来都很清楚宁无忧的好和麻烦,却不清楚现在的师弟,他们分别了太久,伤痕在无形之中雕琢另一番模样,但他却又无比自信,无人能够从他这里,再夺走这仅剩的一人。

    除非这人自己离开。

    那天夜里,逍遥游留了下来。

    “学宗之中已有人有意以你们为目标,我虽然身为学宗之人,却不愿意见仇恨更深,内战无休无止。若千金少将来真正会赞同停止内战,我会救他,也会将他平安奉还。”

    “你的许诺,我如何相信?”

    夜风凄楚的吹向江边,逍遥游沉默片刻,道:“就凭千金少已经醒来。”

    那一刻,理智无论如何说服西江横棹,他都无法打消心底的不安。逍遥游带走了无忧,他纵然愿意相信对方无心造成伤害,却又很难就此任人安排,什么也不做。

    但逍遥游同样不好应付,等千金少醒来,他们找遍了所及之处,没有天元,茫茫道域找一个人,本就不易。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在一个下雨的寒秋,千金少浑身都湿透了,失魂落魄的抱着一个孩子,目光痛苦的看向他。

    那个孩子就是戚寒雨。

    生与死,离别和重逢,辗转这些年,这样的结果。

    西江横棹花了很多时间养儿子,一个男人独身带孩子遇到的麻烦,他没有一样没经历过。内战停止之前,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为孩子担惊受怕,百般小心上面。

    但逃避不了的,仍然要面对。

    在集市上,霁寒宵牵着怀了孕的师弟,那一瞬间,西江横棹醒了过来。

    他看见麻木的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痛一样紧缩,几乎认不出来那个人是谁,但一转眼,他就认出来了,宁无忧痛苦又羞耻的低下头,被霁寒宵的身影挡去。

    为何会如此?

    西江横棹梦游一样的离开了,这过于巨大的震动,让他怀疑自己不过是一场梦里。他坐在屋子里,许久都没有出声,哪怕身边的孩子已经在饿的哭泣,也没有唤醒他的麻木。许久,他把目光投向了一侧,看着儿子憋得通红的脸,下意识先把孩子拍一拍,哄一哄,再去弄些软烂的吃食喂孩子。

    两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分开就是分开。没法回头就是没法回头。

    长痛不如短痛。回不来了,回不来的人,回不来的过去,改变不了的事实。

    西江横棹花了一点时间,压下了心头的怀疑和郁怒,他把儿子暂时交给了上门的千金少,离开了家。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

    千金少不敢问。

    千金少不问,西江横棹照样离开了家里,生人勿近,谁也不亲近,谁也不亏欠。在那之后不久,千金少又来了一次,支支吾吾很久才说:“二师兄想见一见孩子,大师兄……”

    西江横棹说:“什么时候?”

    在他远远看着的那一天,离火无忌抱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在春天的缤纷春色里,笑得很高兴。那个孩子,那个属于霁寒宵的孩子,和从前的寒雨没什么不同。

    千金少在其中很难做,但到底问了要不要见一见大师兄,不出意料,离火无忌拒绝了这个提议。对他来说,当年师父的警告仍然留下深刻的阴影,一次又一次,他不能再去扰乱大师兄的生活。

    这误会酸楚又可笑,对于就在一墙之隔的西江横棹而言,不难听出另一番痛苦。

    过于复杂的问题让师弟不堪重负,宁无忧无法应对那么多的问题,离火无忌也无法处理好,而他一旦出现,将成为问题之一。

    西江横棹离开的时候,千金少本想问他有什么打算。没等开口,大师兄就提前给了回答。

    西江横棹道:“他会回来的。”

    这样的笃定让人吃惊,但西江横棹从来不是虚言放话的人,也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他带着孩子离开刀宗,路上下了雨,怀里的儿子紧紧揪住了他的衣服,哭了起来。

    渔网破了。被子潮了。

    鱼汤烧的太多,酒又卖的贵了。

    冬天到了,在江边看雪的时候,儿子笑了,满足又安静的笑了。

    春天来了。

    在集市上,看见了师弟,带着一个孩子,那个小小的孩子比寒雨小了好几岁。

    ……什么时候回来?

    下雨了,屋瓦破了,稻草潮透了,掉了下来。

    喝酒喝的太多,没去打鱼。欠了米店的钱,上次忘了还,这次也忘了还。

    儿子被千金少拐跑了。

    儿子开始练小碎刀步,练得不坏。

    被人欺负了。他劝过了,没有用。

    千金少又把人差出去打杂。长高了,衣服不够使。

    带着玉佩和糖回来了。

    西江横棹深深地看着玉佩——夜雨雕枫,傻儿子不明白,哪有临时就能拿出来雕刻了枫叶的玉佩,分明早就准备好了,不知藏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