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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苹果(潘塔罗涅线)

      若/魈/公/潘/桃钟

    all钟一次写个爽/极度ooc极度ooc

    伪纪实/私设男铜结婚合法/重度畸恋爱好者/涉及角色死亡以及各种扭曲情节,慎入

    全是瞎编

    个人最喜欢的一条线

    summary:钟离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潘子哈特软软。

    01.

    我第一次见钟离,是2010年。

    他死的时候是2022年。

    掐着指头算,我认识他十二年,做他的朋友有十年,真正陪在他身边有三年。

    他是个神奇的人,二十多岁一个人咬着牙带大两个跟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一是因为那两个孩子跟他是一个乡镇出来的;二是因为那两个孩子在事故中失去亲人,无依无靠,所以来求他。

    两个在旁人看来匪夷所思的理由,可以让他为之葬送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且毫无怨言。

    钟离。我时常细细在嘴里琢磨这两个字,有时候觉得念叨它们比去安山求神拜佛更有效。可我有时候又不忍念,觉得多我一个求拜的人只会更让他辛苦。

    他被那么多人围着,可能不是神明,而是受难的耶稣,钉死在十字架上用火烤。这些人把火当成他自身散发的光芒,他们憧憬、崇拜,像飞蛾一样争先恐后冲进火里,最后又像柴火一样让这堆火越烧越旺,直到火焰吞没钟离的骨头。

    真可笑,玛利亚想让他们活,可他们争先恐后为她去死以表忠心。

    我觉得他可怜。

    02.

    2010年那个晚上,钟离带着达达利亚看病时,正巧赶上我当天值夜班。

    他坐在床边,握住那个发烧的俄罗斯年轻人湿漉漉的手心,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从柜台袋子里取出一只苹果递给他,他这才抬起头看我。

    “突发心肌炎,打了吊水就好多了,”见他没接我的苹果,我自顾自拉了板凳坐在他旁边,“困的话你就去隔壁床睡一会儿吧,他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何况还有医生值班,你不用太担心。”

    “谢谢你,医生,”钟离向我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他笑起来倒是亲切多了,“你叫什么名字?”

    “潘塔罗涅。”

    他又重新打量我,神情微微诧异:“俄罗斯人?”

    “我是混血,mama是俄罗斯人,但一直在中国长大。”

    “嗯……”他又低下头,用手心抚平昏睡中达达利亚皱起的眉头,然后对我笑着轻声说,“你好,我叫钟离。”

    03.

    “……钟离?”

    我看着那张沾满汗水,因过于激动而泛红扭曲的脸,几乎有些不敢置信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钟离一看到我像看到救星一样,几乎趔趄着扑向我,那双手抓住我的外套,低下头止不住发抖:“你让我见见他,我求求你。”

    旁边的护士小声提醒:“这不合规定,需要先申请。”

    钟离抬起头,眼眶红肿,湿润润的仿佛随时能掉下泪来。他眼里都是我的影子,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潘塔罗涅,我是他家属。”

    我没法不答应他,不知道是因为那句“我是他家属”,还是因为他喊我的名字,亦或两者都是。

    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想着,如果当初换一个人,我也会这样做,这是我心里所剩无几的正义感与怜悯之情在作祟。只是因为当时出现的人刚好是钟离,我又恰好认识他。

    钟离扶住床边,攥着白布的一角,跪下来无声的干呕。

    我蹲下轻轻拍他的背,在太平间压抑的抽噎中对他说:“节哀。”

    04.

    父亲的巴掌狠狠抽在我脸上,他瞪着我,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今年晋升名额快下来了,你这时候搞什么幺蛾子?”

    我低下头,跪在垫子上,一声不吭。脸上火辣辣的痛,但我不敢用手碰。父亲过来抓住我的衣领,强迫我抬头看他,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马上就要退休了,我费心费力培养你这么多年,至少退休前让我看到你评上主任好吗?”

    他似乎觉得自己语气过于生硬,见我没反应,又软下态度,叹一口气:“咱们家就你这一个儿子,别给家里丢人,成吗?”

    然后他转过身,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将这件事转述一遍,一声声叹息像拳头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的眼眶发涩,喉咙里打转了半天的“为什么家属见死者还要申请”终究没问出口,只能无措地抓住软垫边缘:

    “对不起,爸,我知道错了。”

    他良久没说话,挂了电话背对着我有一会儿,才又蹲下来,向我伸出手。

    我的眼镜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里。

    05.

    仔细想想,这种事以前发生的也不少。

    母亲工作很忙,总是需要去各种地方出差,几乎没时间管我,大部分时候我是和冷脸的父亲呆在一起。他从以前就对我的生活表现出极端的管控欲,他安排我的作息,节制我的饮食,甚至限制我的交友。

    以父亲的观点来讲,我深入接触的人必须要先经过他的筛选。他是那道隔着我和现实世界的屏障,我通过他了解外界,没有他的准许不能出去。

    我童年时偶然读到了长发公主的故事,第一次读就感觉自己的经历被具象化,我把这件事当作笑话讲给父亲听,他却发了大火,让我不要看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我被吓到溜回房间蒙上被子装睡,第二天醒来,看到书柜里的书全换了样子。

    不能交往不三不四的人,不能看不三不四的东西。

    父亲变相的圈养我,我认为自己是他随时可以抛弃的宠物,可他却一次又一次说我是他最重要的人。

    所以他用剪刀剪断朋友送给我的风筝,把他们用黑色塑料袋装起来,说我不需要这种东西。但是我好在乎,于是我去翻垃圾桶,还没把那包风筝拽出来,父亲就把我和垃圾桶一起掀翻在地。他把哭喊的我从地上抓起来,狠狠抽了几巴掌。

    我彻底噤了声。父亲捧着我的脸,将眼镜戴在我肿胀的脸上,抱紧我。

    他说他爱我。让我别这样对他,他不喜欢。

    06.

    做我们外科这一行的,时常会遇到年轻人打架。这个年龄段,火气大,有点儿磕磕碰碰很正常,闹大了就是前脚进医院看病,后脚跟着警察做笔录。

    只是我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钟离。分不清是因为钟离看着温文尔雅,不像会打架的那种类型,还是因为我觉得我们两未来不太可能有交际。总之,我看到他和他女儿进来时,挺意外的。

    他倒是跟我打了招呼,只是一张脸还是很臭,像一只随时要炸的火药桶,不知道现在给他测一下血压,我们医院的仪器会不会爆炸。不过看见钟离这副模样还挺稀奇,也不知哪尊大佛能把他惹成这样。

    我的好奇心十分钟后就得到满足,他的丈夫很快也进来。我记得之前登记时注意了一下,那个男人好像叫若陀,一脸凶相,接触下来脾气却还好,嗯……至少比我现在正在给打针的这位好多了。

    我用棉签按住针口时,看了一眼旁边的若陀,又看了看他一脸担忧的女儿,低声对钟离说:“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打架啊?”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自来熟,搞得他对这种老友一样的关怀有点儿愣神,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神色柔和一些,也低着声回应我:“我烦的很。”

    他的声音不算软糯,反而低沉,但此时嘟嘟囔囔带着鼻音,听起来像撒娇。

    好吧。其实我不该管他,他算我长辈,又有照顾那么多人的经验,很明显比我更能管好自己的事情。可他每次见我都是一副委屈受伤的模样,好像旁人一碰他,他就要像陶瓷一样碎一地。

    这使我天然有一种责任感,我是该关照钟离的,他很需要我这个朋友。

    钟离再来换药时,给我带了南街的糕点,说感谢我之前格外照顾他。

    这次换我愣住了,问他为什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牌子的。他说,之前早上上班几次遇到我去店里买早餐,猜想我应该很喜欢他家。

    我居然忘了市医院和他家化工厂有一段是顺路的。

    钟离把点心塞在我怀里,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些局促地左右张望一下,紧张地说:“这不算行贿吧?”医生是不能收礼的,要被人家看到,传到我父亲那里,打断我的腿。

    不过我又不是第一次给钟离开后门了。

    我盯着他,扶了一下眼镜,决定逗逗他,故作严肃地说:“要是有人举报,我这辈子都别想晋升了。”

    闻言,他更加不安,礼物给也不是,拿回来也不是。我没敢看他,怕多一眼就要憋不住笑出来。我站起来换好衣服,提起那袋东西,跟他说:“没事,逗你的,现在都算下班时间了。”

    顿了顿,我又说:“不过这个不能带回去,我们找个地方解决它吧。”

    07.

    饭吃到一半,钟离对我不能随便带东西回家表示小小吃惊,他大概没想到有人都快三十岁了还被家里人这样管着。

    我夹了一块枣泥酥,挺甜的,酥软可口:“你不会这样管你孩子吗?”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他儿子去世没多久,提这个话题实在不应该。不过钟离没有怪我的意思,而是平平回答:“我和你父亲相反,倒是很希望他们能独立一点。”

    他静默一会儿,舀起一勺圆子红豆羹,又落下:“我有时候不知道是给的太多还是太少。”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看他心情有点儿沉闷,便不再谈,转而闷闷吃起糕点。

    08.

    后来钟离家里的化工厂做得如日中天,父亲听说之前我帮助的人是他时,马上改了态度,夸赞我有先见之明,交朋友很会看人。

    我哪有什么先见之明,只是看他可怜,才帮他的。

    我想张嘴,看着父亲欣慰的神色,又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父亲想让我去拜托钟离帮我打点一下医院的关系。当时的钟离已经变成了安城几个有名的大老板之一,虽然不少人知道他家里有纠纷,但不影响他们看到若陀对他有求必应的态度,还有他出色的管理才能与前瞻能力。

    大概想和他做朋友的人,已经从安城市中心排到省外了吧。我翻到那个许久没联系的号码,犹豫很久,还是按不下去。

    父亲昨天给我做了思想工作,说钟离现在发展得很好,但他家里听说关系很乱,让我跟他做利益朋友就好,不要牵扯他家事情太多。我想起之前几次和钟离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他对家事三缄其口的模样,不由得无奈。

    别说不要,我就是想掺和,又怎么挤得进去?

    有时候觉得他离我很远,更像生活在杂志里的明星,人们对他议论纷纷,千人谈出千面,我从千面却找不到一面符合我知道的钟离。

    可有时又觉得他离我很近,跟我总冥冥中有一丝缘分,让我想见他时,不用联系他,就能遇到他。

    比如在点心店里。

    09.

    “真巧啊,”我看到钟离弯腰在玻璃柜前细细挑选,走上去揶揄一句,“大忙人还有空亲自来买点心?”

    钟离转身,看到我笑起来:“大忙人也要吃饭的。上次胡桃和达达利亚尝了,说喜欢,这次达达利亚要出国,我多买点儿给他备着。”他面对那些琳琅满目的甜品,眉头皱得像品鉴古玩一样,从柜子这头走到那头,又慢慢踱步回来。

    我走过去,对他说:“你这是买点心还是领导视察?我是老客户了,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

    钟离点点头,眼睛没有从柜子上移开:“愿闻其详。”

    我接替了店员的工作,一点点替他介绍哪些好吃,哪些是新品,哪些比较受年轻人欢迎,看店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对我露出惊讶的目光。钟离听了半天,看着我忍俊不禁:“你干脆辞了医院的工作来做南街点心店的老板。”

    年轻的小姑娘先笑着叫起来:“先生,我会失业的!”

    后来钟离用手指着我替他选过的那些甜品,让店员帮忙包起来。我站在他后面,看到他穿那件黑色大衣外套的后背,不由得有些惋惜:还是第一次遇见的白衬衫更好看。

    10.

    其实我那次之后没有主动找过他,但钟离却像心有灵犀一样。几个月后晋升名额出来,主任就叫我过去,语重心长地说我很有前途,未来想重点培养我。

    我觉得我应该请他吃一顿饭,可他没主动说过这件事,我找不到机会开口,于是不了了之。

    达达利亚出国后,钟离更忙了,当真比我口中的大忙人还忙上几分。关于他们家的流言蜚语杂七杂八,有的荒诞得离谱,有的不堪入耳,可钟离没什么反应,依然专注工作,似乎外界事情与他没有关系。

    在安城舆论风口浪尖时,只有一次钟离主动联系我,让我等会儿酒局给他打一个电话。他没说为什么,就是一味拜托我。

    “……潘塔罗涅。”

    不知为何,想象中的钟离竟然和那天医院里的他的样子有些重合,我开出处方单,沉默一下,还是没法拒绝他:“好。”

    半小时后我打给他,电话那头嘈杂得很,应该是应酬酒局,没想到钟离连这种东西都推脱,我以为这对大老板来说稀疏平常。我没思考几下,若陀含糊的声音传过来:“你要走吗?”

    ……原来如此。

    钟离的声音带着微醺,磕巴又严肃:“有点儿事情,是医生打来的,看来不得不先行告退。”

    那边在场的人似乎在着急询问,我差点儿没忍住笑,脑子里不由回响起他之前在科室对我说的话:“我烦的很。”

    看样子确实挺烦的,连这种小学生请假的招数都想出来了。

    电话那头的杂乱声慢慢消褪,我把手机放在一旁检查资料,过一会儿才想起电话还没挂,打开时发现钟离已经挂断了。

    我盯着号码几秒,刚放下手机,微信又滴滴响起消息。

    一点开,是万年不给我发消息的钟离:

    「安全撤离。」

    似乎觉得不妥,对方输入一阵又给我发了一个抱拳的表情。

    “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护士进来取单子时,看了眼我后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捏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把手机扣在桌面上:

    “没有。”

    11.

    我没想到钟离真的来找我了。

    我下班处理工作迟了一会儿,出门时天已经黑了大半,刚出医院就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西装站在树下看手机,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我走过去,我不觉得自己有刻意放轻脚步,但是钟离似乎很投入,眉头紧锁的样子,连我出现在他身后都没察觉。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对他说:“先生,我们这里不准卖保险。”

    钟离微微吓一跳,看见我后眉头舒展起来,给我展示他手机上刚刚搜到的饭店:“刚刚走急了没换衣服……那请你吃火锅准不准?就当感谢你帮我打掩护。”

    见我一直盯着他不说话,钟离不自在起来,慢慢放下手机:“如果实在忙的话……”

    “去哪家?”

    12.

    2017年之前我又跟钟离吃了好多次饭。从2015年达达利亚回来之后,关于他家的传言越来越难听。父亲退休后气势没那么足了,他几次明里暗里表示让我要不别跟钟离走那么近了,但我全装不懂,该去的饭局一次没落下。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两什么都没有,甚至有时候吃饭什么正事都不谈,就两个人埋头苦干。

    我有时候想我们两人算不算互相行贿,这种频率,持续好几年,算下来够我们无期徒刑了吧。但很长时间钟离没再请我帮什么忙,我也没托他的关系。

    我看着他被吹来的火锅雾气熏得微眯眼睛,低头咬住自己碗里的油麦菜。

    那就不算了,纯饭搭子。

    而钟离,我真不了解他在想什么,别人说他他不在意,有时跟我吃饭聊天,还需要我来给他普及一下他人的非议。我刻意捡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给他听,他专注吃饭,好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所有的结尾,他顶多评价一句:“已经很好了。”

    什么很好了?评论很好了?生活很好了?钟离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认识他很久,跟他却始终隔着一点儿。这一点儿让我们没法走得更近,也不足以使我们的生命彻底交汇。

    或许对待钟离最好的办法,是我应该早点儿向他袒露我的痛苦,跟他的那些信徒一样借此博取来自他的同情。

    可我老想像个常人一样和他相处,像常人一样牵他的手,像常人一样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却忘了神只能爱人,而不能与人相爱。

    只有我撕开我的伤口,让他看到我鲜血淋漓的骨rou与苦痛,他才肯吻我。

    13.

    2017年,若陀在化工厂爆炸中身亡。

    人送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遮在一块白布下面,安安静静即将被推走。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这次没人敢拦钟离去见死者。

    他到底没有去,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跟旁人谈一些后事处理。

    若陀被推走的时候有些不小心,手臂垂下来一小截。钟离这才崩溃了,幸好我站在他后面,趁他腿软得跪在地上前扶住他,得以保住他最后的体面。

    然后我顺着他的视线,发现若陀焦黑蔓延的手指上,戴着一枚婚戒。

    胡桃上来搀住钟离的手臂,把脸埋进他的袖子里,达达利亚在若陀被推走后才匆匆赶到。他整个人这段时间消瘦一圈,过来看到我后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抓住了钟离的肩膀。

    很自然地把钟离轻轻揽进他的怀里。

    后者失去生命一样任由他动作,他的温顺取悦了达达利亚,于是他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没事了,干爹,没事了,我来处理,别看了。”

    胡桃站在我旁边安静地看着他们,脸上已经没有刚才的悲伤,蜕了一层皮一样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为这场景触动半分。直到看着达达利亚跟他黏糊够了,她才走过去说:“送我爸回去吧,他累着了。”

    我觉得我应该拦住他们的,可想来我实在没有什么立场,最后也只能让他们走了。

    14.

    2018年,父亲帮我安排了一场相亲。

    对方是一位教师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姓卫,曾经去俄罗斯留过学,旁人说她本本分分,是很会过日子的老实人。

    我见过她几面,与我也算不上投机吧,不过至少不讨厌。我们吃了几次饭之后,双方家长也见面了,他们谈论得比我们两融洽得多。母亲特地从外地赶来,对这个儿媳妇表示满意,说服我尝试约会。

    我听他们的话,这样做了。我们的约会地点选在公园,想着可以去看看风景的同时再互相深入了解。

    还是没什么好聊的。

    两个人温温吞吞顺着鹅卵石小路一圈一圈走,最后对方说,回家吧,她有点儿累了。

    回家途中路过那家点心店,我想进去买一些甜点给她带回家,她说算了我吃不了甜。

    卫小姐的眼睛弧度细长,笑起来眯成一条缝,捂着嘴调侃我:“跟我吃了这么多次饭,你还不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啊?”顿了顿,她又说:“你根本就没关心过我吃什么吧。”

    我突然怔住,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我想起之前跟钟离吃饭,他吃不了海鲜,鱿鱼圈咬一口受不了滑腻腻的口感,差点儿要吐。我只能把他碗里的鱿鱼圈夹过来,自己沾了酱吃掉。

    吃完我发现他一直看着我,搞得我都有点儿好笑:“你看什么?我是怕浪费食物。”

    “我只是想起……”钟离没有笑,他回过神来低下头继续夹菜,“没什么,不好意思。”

    我当时觉得他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他之前带着魈和胡桃的时候,也是挑他们吃不了的东西吃。

    原来我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人。

    15.

    2019年,钟离生了一场大病。

    他没告诉我,是我自己发现的。19年他家里似乎出了些事情,也不常联系我,电话没有打过,消息更是少得可怜。仔细想来,我们除了一起出去吃闲饭瞎聊天,生活上真正的有意义的交往其实很少。而我就在日益减少的联系中渐渐淡忘了他。

    2019年是特别的一年,我那段时间除了医院的事情,更多的是忙着筹备订婚。

    订婚的对象是上次去约会的卫小姐。因为之前的不欢而散,对方家里一开始对我没好脸色,父亲更是教育我好长时间。本来后续是不可能了,但双方回去冷静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我们的条件实在登对。除了对彼此没有感觉外,几乎没有什么理由不在一起。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你都快三十出头了,现在还不着急?结婚了最快也得一两年生孩子吧!到时候有的你忙,拖那么晚,我们身体不行了谁给你带孩子……”

    父亲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一大堆,我给他削了一只苹果,他没有接,我便放在桌子上的陶瓷盘里。

    他其实不用跟我说这么多,我并非反对他们的观点,甚至觉得很有道理。虽然没有经历过婚姻,但看到周围朋友的实例,发现爱的日子不多,最后都是柴米油盐占了大半。

    反正生活的选择从来难以两全。

    我用卫生纸擦干净水果刀,看到自己的影子在上面模糊一片。

    16.

    钟离醒来的时候,我正低着头沉思。他一开始没有发现我,只是一味盯着天花板,听到挪动板凳的声音,才转过头看我。我把刀收起来,放在病床柜头的水果盘旁边。

    他想起身,但手背打着吊针,身上疼得使不上力,我几乎强硬地命令他躺下,他只得乖乖听话。钟离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太自在,看到我还在看他,笑容有点儿尴尬。

    我很恼火。我不明白自己生什么气,但心里就是很不痛快。

    他发烧晕倒在路口被人送到医院,身上到处都是难以启齿的伤口。护士给他打吊水的时候眉头拧得都能夹死蚊子,结果钟离晕得迷迷糊糊,开口第一句话是让别人不要给家里人打电话。

    他知不知道他差点儿就死了?他又知不知道我是个医生。

    我简直想揍他。

    “谢谢你。”钟离的声音劈得厉害。

    “如果有人强迫……”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可以帮你报警。”

    钟离看了我一眼,像在消化我刚才的话,然后他又下意识笑。看到我因为他的笑脸色更差,钟离马上憋住。

    “谢谢你。”

    他又说了一遍。

    17.

    达达利亚死的时候,胡桃是第一个来的。

    从2019年开始算,距离我第一次见她已经过了八年。

    八年。我心里没来由惊一下,仿佛呼吸踩空一拍。时间真是一晃而过,我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当年在医院哭得撕心裂肺的学生,可此时定睛一看,她却早已长成大姑娘,站在人前悲喜不形于色。

    我问她要不要看看她哥哥。胡桃目光呆滞,等我问第二遍才回过神,可也只是眼角一抽,说,算了。

    她坐到旁边的长椅上,从大衣外套摸出手机——我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穿衣打扮无意识向钟离靠近——滑动几下,又转过头,对我轻声说:“叔,你给我爸打个电话吧,我手机快没电了……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

    他们家里一定有一种非常人能理解的纽带。这种纽带栓住他们,隐忍了他们的爱恨,也囚禁了一切感情,让外人一靠近,只能摸到一堵冷冰冰的墙壁。

    钟离半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他身穿正式西装,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一副很疲惫的模样。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腕,我怕他受不住,不由得放缓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只是心平气和征求他的意见:

    “去看看他?”

    钟离想说什么,我侧过头去听,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

    我不想逼他,逼他的人已经够多了。

    胡桃站起来,在长椅旁看着我们,她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打转,似乎不确定钟离是不是要离开。我识趣地准备转身,钟离却马上拉住我,他的下眼睑周围一片淡淡的乌青,抬眼看我,神情有些动摇。

    我有时想他是不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好一次次赢得我的恻隐之心,不然为什么他每每遭遇人生重创,都能让我瞧见?

    “呜……”

    钟离跪在我旁边,摘下达达利亚手腕上的红绳。他站不起来了,手抓住停尸床边沿的铁杆,用力到关节发白,肌rou忍不住痉挛。

    算了……像他这样,哪有空装什么可怜。千怪万怪都怪命途多舛,让他爱了那么多人,一个两个净辜负他。

    他疼得实在,在这世间无论怎么走,都像没有活路。

    18.

    19年的冬天可真冷啊,十月就飘了一场雪,细碎的结冰颗粒混合小雨夹杂在雪花中。卫小姐挎着包进门,一阵冷风卷进门缝,她关上门,哈出一口白雾,边换鞋边看着我笑。

    “好冷啊,还是雨夹雪,”她的头发被打湿,几缕发丝贴在冻得红润的脸颊上,“我去超市买菜,出门才发现下雪,可惜忘了拿伞。”

    她的话让我局促不安起来,虽然看卫小姐的表情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但我知道接她应该是我的职责,可我一点儿没有想起这件事。五分钟前我还在等钟离的电话,他今天早上本应该来医院取药,但一个早上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给钟离发了消息,他也没有回我。再打扰似乎不太好,说不准他现在在忙什么事情。

    “在想什么?”卫小姐抬起头看着我,为了表示歉意,我给她准备了热毛巾,递过去的时候她却把头偏过来,冲我笑一下:“没有镜子。”

    我抓紧毛巾,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害怕再次怠慢她:“……浴室有镜子,你要的话……”

    “你干吗?”卫小姐脸掉下来,她瞪了我一眼,停顿两秒,憋着一口怨气,“算了,等会儿帮我看看请柬样式。”她坐到我旁边,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婚庆公司给她发了很多样式,放在一个压缩包里,她打开,一个个指给我点评:

    “不要太艳丽,我喜欢简洁的,能够优雅一点更好。你觉得旁边如果点缀一些百合花图案装饰会不会很——你在等人回消息?”

    她扭过头看我,嘴角很不高兴地耷拉下来,抿着嘴隐忍怒火:“你看了很多次手机,注意力根本就没有在请柬上。你从以前起就这样,别说关于我的事情了,就是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也没见你多上心,你把心思到底花在什么地方上了?”

    我张嘴,但无从辩解,只能老实道:“对不起。”

    说罢,下意识把桌子上的手机放到腰后,这像护崽一样的行为气笑了卫小姐,连我也觉得自己荒唐。

    卫小姐盖上笔记本,对我说:“潘塔罗涅,你为什么去相亲?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是看条件随便找个人过日子的人。”

    我给她问住了。事实上,我觉得她说得不恰当,我一直认为自己在任何事情都很随遇而安。但刚才的事我理亏,现在说什么都像狡辩:“相亲挺好的……可能是我没有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我在这方面真的没有经验,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不太细心。”

    卫小姐听完我语无伦次的辩解,说:“你跟我不是一类人。”

    我问她:“我是什么人?”

    卫小姐想了一小会儿,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我对感情的要求并没有那么苛刻,我可以接受相亲,并且接受和一个条件符合,认识时间不那么长的男人订婚。但你不一样,你虽然面上表现得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就能感觉到,你是那种认准一个人会死磕到底的类型。”

    第一次有人这样评价我,我对此感到惊讶:“我在你眼里是那么不理智的人吗?”

    卫小姐站起来,提着自己的挎包,露出一个微笑——一个冷静,宽容,带有些许轻蔑的微笑——这笑容令我迷惑起来,她走之前斩钉截铁为我下了判决书:“我不能对此视而不见,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婚姻存在如此大的风险。那么就此别过吧,医生。”

    “呃,其实我……”

    我叫住她,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再见。”

    卫小姐再一次告别,砰的关上门。

    19.

    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同一段感情里栽两次相同的跟头,我甚至没有给每一次冒犯留够缓冲间隔。

    “……然后我就被甩了,”我用筷子搅了一会儿,夹住一块虾滑,说话间没稳住,虾滑又跳进锅里,“……看来我在夹菜和感情方面同样失败。”

    钟离撑着脸听我说完,漫不经心地用漏勺在红汤里舀了两只虾滑,他细细挑干净上面的花椒籽和辣椒片,把它们放在我碗里。

    直到我沉默下来,他才发现我在等着他开口,可他看上去没那么多感触,最后只能说:“我不擅长……嗯,我不了解女性的心思,虽然我有一个女儿。”

    “我私认为人的感情是互通的。”

    钟离咬住嘴唇,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笑了一声:“你可别为难我,如果放在几年前,我在任何领域可能都有资格发表一番高谈阔论——那个时候我还符合普遍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可是现在你看我,我自己的日子也过得一团糟。”

    听他的话,我的心也沉下来:“最近感觉怎么样?”

    他愣了一下,一两秒后才意识到话题转移,于是低头盯着汤里炸裂的泡泡:“还好,就是晚上比较难熬。胡桃最近很担心我,我在家里保持正常的情况太少了,或许我应该搬家,尝试换一个环境。”

    “就你们两个?”我的声音忍不住拔高,感觉到旁边的目光后,面露歉意,“你们离开这里太不安全了。你的情况可能比你想得更糟……如果你不介意,平时没事干,我可以去帮忙,就是……有那种精神上的康复训练……”

    钟离的眼睛隔着火锅雾气显得水蒙蒙一片,似乎融化在这一片热浪里。我的舌尖,我的味蕾,被红汤里的辣味烫得有些麻木。

    他看着我。

    我心如擂鼓。方寸大乱。连同耳根也止不住发烧,最后只能故作镇定地把手边开封的一罐啤酒推给他:

    “呃、我开玩笑的,这样说是不是显得我不太专业……”

    可是钟离没有移开视线,他走神好一会儿,直到我们都沉默,气氛稍稍尴尬起来,他才露出一个微笑,扶着下巴认真地对我说:

    “我从刚才就在想,你搭配什么颜色的围巾比较好看。”

    我顿住,噢了一声,下菜时太着急,差点儿打翻手边的油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在他面前总会丑态百出。

    “一会儿吃完饭,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声音听起来都不像自己的。

    20.

    一整个冬天,我总是想方设法去钟离家串门。

    他有一段时间睡眠不好,整个人憔悴一圈。胡桃不在的时候,我就看着他。他坐在书桌前改稿子,一工作就是两个小时以上,停下来后才发现自己累得慌,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过去,连眼镜都忘了摘。最后还需要我把他摇醒,监视他去卧室睡觉。

    工作之余,钟离便抽空给我打围巾。他说我戴蓝色的好看,中间还要有乳白色条纹。

    胡桃看到了,也嚷嚷着要,钟离拗不过她,就答应给她织一条红色的。她这时又反悔了,说先给我打,她也不急的,看着挺费事。

    “我之前怎么说来着,”钟离无奈地卷过我手上一截毛线,小声跟我吐槽,“我搞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

    “别偷偷说我坏话,”胡桃从厨房冲出来,一副要挠人的样子,“我背后也长了耳朵的!”

    钟离下意识往我背后一藏,用额头轻轻碰一下我的肩膀,威胁道:“给我挡好了啊,我织的可是你的围巾。”闻言,我用卷着毛线的手臂护住他,胡桃看到一愣,又气又笑:“叔,你惯他!”

    我据理力争:“你爸织的是我的围巾。”

    钟离在我耳后挑衅胡桃,语气不由自主染上小得意:“是吧?”

    我觉得他幼稚,越来越像小孩,但又有点忍不住笑,便用手腕撑住沙发,在心底偷偷接话:

    对呀。

    21.

    2021年。

    彼时的安城百货已经荒了大半,店铺大多搬迁,一到晚上,灯光也比之前暗淡不少,两年来人流量急剧减少。

    那段时间上面换了新领导,警察局的朋友告诉我现在实行大清洗,之前没结案的尘封卷宗都拿出来重新审。我心里总不安,感觉安城要换一副面孔,可又觉得自己不安得很没有道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每每这样自我安慰,尽可能保持平常,但胡桃却莫名与我疏离起来。我来家里待一会儿,气氛也与以前大不相同。我从她木讷的态度,漠然的表情中总能读到逐客令,便不好意思再留下去,只得讪讪离开。

    胡桃不待见我,钟离连带着也不好再与我多来往。他的记忆力愈发衰退,偶尔在家里看到我反而疑惑起来,以为自己走错门。一个冷脸,一个遗忘,过去的日子不再,我又被慢慢排除在外。

    似乎之前走得再近,也只是摸着外面的墙打转。

    我困惑非常,却想不出所以然。

    直到胡桃从百货大楼一跃而下,彻底撕开了生活平静地屏障。

    八楼的高度,摔得凄惨,没有一点存活的可能。

    而她的死讯,我也是从朋友口中听说,他们大肆渲染一番,也许比起现实已经面目全非,可我的心在一瞬间如坠冰窟。

    我想到钟离,想到他提着点心来医院找我;想到他跟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日子;想到他穿着毛衣坐在沙发上给我打围巾;想到无数个时刻,我都只能拍着他的肩膀,看他一次次失去。

    我突然很害怕见到他。

    但我想立刻去找他。

    22.

    “然后我就滚进一堆小白杨里,身上刮得到处都是伤,疼得快要昏倒。后来没想到好的那么彻底,一点儿疤痕没留下,我那些老战友都觉得吃惊。”

    钟离提起茶壶,水柱打着转流进茶杯,他把泡好的茶递给我,表情一点不像夸张。我抿一口茶水,这故事他至少讲了有一百遍吧,耳朵都快听出茧子。

    不过就算第一百零一遍,我也愿意捧个场:“这么厉害?”

    “不是厉害,”钟离拧一下眉头,想着怎么表达,“就是感慨,身体大不如以前,现在是磕不得绊不得了。二十岁的时候,觉得什么都有,什么都敢做,现在是不行了,人不服老不行啊。”

    我调侃他:“你才四十二岁,语气怎么跟八十岁一样,说什么话都要扯到人生哲理上。”

    钟离哼笑:“别说四十二,我就是回到二十二也喜欢说教,当老师养成职业病。不过说了一辈子,也没人听就是了。”

    我垂下眼,不置可否。

    23.

    走出茶馆,外面正在下雪。

    2022年的二月抓住冬天的尾巴,竟意外还能飘一场雪。钟离哈出雾气,抬头看堆了云、白得发亮的天空,雪片落下来,让他的睫毛上挂一片水渍。

    他看了我一会儿,转过头发现我也在看他,钟离觉得好笑:“盯着我干吗?我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

    我没有回答,伸手给他扣好最上面的扣子,又把绒边的领子翻起来,贴着他的脸颊,嘴上嘱咐:“店里面热,外头冷,别着凉了。”

    他低头看我的动作,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雪化在睫毛上的缘故,钟离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又水润润。

    就是很好看。

    我拉起围巾,遮住自己发热的耳根。

    我帮他叫了出租车,钟离把自己鼓鼓囊囊的大衣捋平,庄重地坐进去。我撑住车门框看着他笑,他好像一位结束走访的大人物,郑重其事与我道别:

    “再见。”

    我关上车门,车却没有开走,于是我弯下腰,钟离摇下车窗,对我说:

    “你的围巾很好看。”

    他不等我回答,就把窗户摇了上去,车缓缓开出一段距离,我才如梦初醒。

    我转头追上去,吃了一嘴尾气,边呛边跑,出租车在前面慢下来。我跑过去的时候因为戴着围巾喘气眼镜起了雾,差点儿滑倒,幸好拉住把手。

    我急促地拍打车窗,再次等他摇下结了薄冰的车窗,露出脑袋。我缓了两口气,心脏还在突突跳个不停,我扒着窗沿,看他的眼睛:

    “明天我在公园等你,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为什么不打电话?”

    我急了:“这个事情很重要,我必须当面跟你说。”

    “必须明天?”

    “必须明天。”

    “好吧,”钟离把我的围巾拉上去,我吐出一口气,镜片一片白雾,他笑着说,“看看你,真像个毛孩子。”

    “再见。”

    他又说了一声。

    24.

    所幸第二天是个晴天,我不用边打伞边抱着一捧花。虽然那样看上去比较浪漫一点……算了,坏天气还约他出来,我不希望他感冒。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公园长椅上,心里纠结无比。把戒指藏在玫瑰花束里是不是太老土了?我应该把它放在口袋里,等一会儿逛完美术馆,回去的路上,时机正好。两个人拉手的时候,再把戒指偷偷放在手心。

    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我抱着花束的手臂收紧,安静几秒,脸上热得头脑发懵。

    坐了一会儿,我下意识整理一下领带,心里有点儿后悔:是不是打灰领带更好一些?完了,没提前说,万一人家穿便装,我穿西装不就显得很傻吗?我心里懊悔,暗戳戳看看时间,又舍不得回去。

    上午到中午,中午到下午,下午到晚上。

    我看了十九个和钟离侧面像的男人、二十三个和他背影像的男人、七个正面看起来,如果我摘下眼镜就要认成他的男人……

    我抬起头,月亮早早地挂上湖面,公园晚上热闹起来。有卖彩灯的小贩、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抱着皮球跑来跑去的孩子……空气中油炸的香味夹杂烤红薯的甜腻香气,泡泡机吹出一连串彩色气泡,在光亮下闪着暖意。

    现在退钱还来得及吗。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戒指,又退出来,昨天追出租车没来得及感觉到的窒息现在才出现。

    我摘下眼镜,将脸埋进手臂。

    唉……

    25.

    钟离死了。

    那天坐车回去的晚上就死了。

    他孤家寡人,好巧不巧偏在晚上发病,浑身疼得难受,爬起来找不到药,撞翻了床头柜。一路跌跌撞撞到客厅,最后从茶几抽屉里翻出安眠药,喝药自杀。

    一天后尸体才被邻居发现。警察叫我过去时已经是第三天,他说钟离手机里的电话他一个个打过去,发现都是空号,只有我的能打通。

    一个警察摘了手套和我握手:“你是他家属吗?”

    我看着他家凌乱的床铺发呆,思考了半天才终于懂得他在问什么:

    “……啊,不是,他家里人都去世了,我是他朋友。”

    他的神色更加悲伤,那悲伤让我觉得讨厌。所有人都在叙述一个不切实际的事情,并把他当成了现实,这场面简直令我难以呼吸,一下下都要震得胸腔发麻。

    他们说,他一定很痛苦,因为他来不及喝水,安眠药是嚼碎咽下去的。

    我走到客厅,看到电视机旁放着一盒南街的点心。

    26.

    他死了,我不觉得痛,只是感到心里发空,似乎有什么事情没做,看到那盒点心才想起来。

    好像今天是准备买糕点来他家看他的,顺便质问一下他,为什么没去呢?

    我处理完事情,出了警局,打车去了一趟南街。

    那家点心店还是原来的女店员在管,她现在盘下店面,做了老板。看到我来,她惊喜得好像老友相见。我从橱窗左边走到右边,实在无法抉择买什么给他带过去。这么多年,口味可能都变得差不多了吧。

    女店员看到我犹豫,笑着说:“你怎么变得跟那个先生一样了?”

    我转过头,声音平平:“谁?”

    “就是之前一直一起跟你来的那位先生啊,是叫钟离先生吧。他前天晚上也来了,在这里转了很长时间,说第二天要跟朋友出去玩,想买一点糕点送给他——我一猜就是您。”

    她把手搭在玻璃上,指着橱窗的点心:

    “需要我给您推荐吗?”

    27.

    我出点心店的时候,飘了一点雪。

    还以为前天是最后一场,原来冬天的雪还没完啊。

    我抬起头,看到那片堆满了云,白得发亮的天空,有雪打湿我的头发,额前翘起的发丝上亮晶晶一片。

    我哈出一口气,镜片泛白。

    “再见。”

    我说道,累得忍不住蹲下来。

    “再见……”

    突然很想在这场雪里放声大哭。

    (潘塔罗涅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