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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白月光

      好多年后终于要办同学聚会,我也终于有籍口和她见面——占据我整个高中时光的,长头发的漂亮女孩。

    我们在高考后各奔南北,也因为本就不熟而断掉联系。

    我交过很多女友,都是长黑发,眉眼漂亮又勾人。她们什么样子我都见过,却还总是会想起高中。

    窗帘退过身让日光挤进,浑该如此地泼在她眉眼,又滴在她桌上。太阳肆无忌惮地吻在她侧脸挺秀的轮廓,让十七岁的我目眩神迷又求而不得。

    我在满身困惑的年纪困顿不前,只成为谁记忆里沉默又过分模糊的背景板。

    我到了很好的大学,毫无疑问是用沉默又疯狂压抑的三年换来。我开始学着四处交际,婉拒又答应女生的追求。我在一帆风顺里享受前十七年的成果,变得很从容,不论是在辩场、会议室还是床上。

    第一次享受性爱是在我十九岁,不算早也不算晚的年纪。当时的女朋友头发散成软滑的银河,而我指尖在其中抚过,搅起亮白星子的颤栗和低吟。她眉眼艳丽,随动作拉伸上仰的脖颈像舔吻不尽的红酒渍。

    我开着太刺眼的灯,在zuoai里模拟太阳运行。

    保研很顺利,研究生时我和异国的女孩坠入情网。

    她肤色苍白,发像藻类。乌发碧眼,是海洋完美的幼婴,每一次心脏跳动都勾起粉调的红,在她全身游弋。

    我们的恋情持续了前所未有的三年,直到她在楼下和本国飞来的初恋男友拥吻,又被回来取实验数据的我目击。

    没有哪一个前任会怪我如何,我在似假似真的爱与欲里让她们尽兴酣醉,最后只叫人怀恋又纠缠。

    我工作之后都会有女孩在公司楼下重新追求,也在商场上用着从容无往不胜。

    我在闲暇时惊奇又意料之中地发现自己的空洞虚无,梦里竟然还是十七岁和她的剪影。

    我和高中生恋爱,合她心意地西装革履,和她一起去甚少涉猎的电影院、游乐场,又在少女无知的勾引下把她压上公寓的双人床,口中礼貌询问着动作却毫不客气。

    高中生太多幻想,她在情潮里揽住我脖颈湿润地喊我名字,又天真地说还有两年才能和我结婚,被顶到从未体味过的欢愉纵深,对我依赖成瘾。

    我们浑该如此地分手,在天真的幻想里崩析。

    她哭得黑发贴在面颊,我怜惜地拨开它,温和地说,你会遇到比我好得多的年轻男孩。

    她抱住我的腰,俯视里却和十七岁时的剪影柔软重合。

    我轻柔又坚决地推开她,说再见,又说往后一路坦途。

    我在她的稚嫩里烙下一道不算好的、焦了的印子,让她在本该天真无瑕的少女岁月,委身又献心给年长的已然离去的恋人。

    我应该说声抱歉。

    在那之后我独身了很久,和朋友合资开了家小公司,当了研究组长,又和投资人合作商觥筹交错。

    我们申请专利之后,每次收到邮件都在期待,直到同学聚会的字样出现在收件箱,再下面一封就是申专成功的通知。

    聚会是我高中的兄弟组织的,邮件里语气是似曾相识的热情,吹捧我事业有成,又说尽管过了十年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去,包括我之前天天“窥伺”的那位。

    我笑着摇摇头,从通讯录里翻出他电话,他接通后我说一定去,又和他漫无边际地侃大山。

    他贼兮兮地问我是不是单身,又叹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喝上我的喜酒。

    我说,不一定结婚,麻烦。

    他哀声叹气小声认同,说每天被老婆管得太惨。

    去年我在婚礼现场见到新娘子,漂亮又热心,是他的福分。

    我们定在“十一”的第二天,在老家最好的酒店。

    我少见地有些紧张,熨好西装又喷了香水,开着我给我爸买的大奔就赴了宴。

    一桌人模样迥异,话倒是类似,都嚷嚷着迟到自罚三杯。

    我并不推辞地喝了,旁边混得不错的学委开始和我畅谈股市行情。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看到当年叱咤球场的刺头成了体态肥胖的男人,看到沉静的数学课代表成了廉价张扬的亮片水钻代言人,又看到很多一成不变的人,想到太多自以为早就忘记了的事情。

    每个人进门他们都说迟到都说罚酒,有男同学以高血压推辞惹得满堂大笑,又炸出几个微商。

    又有人进门,我正和兄弟发消息,说是他组织的怎么没见他人影,耳边又响起叫喝酒的声音,再是轻柔的女声说怀孕了不能喝。

    满座的起哄和恭喜中我抬起头,对上一双雾蒙蒙的眼。

    我当时其实没认出来,在梦里心里描画太多次的十七岁和覆了真实生活气息的二十七岁太不一样,又或者我只是在晕轮效应里沉醉。

    因为怀孕她没化妆,衣服是淡蓝色的宽松款,唯一可以勾出我零落回忆的黑发染成了妇女中时兴的棕黄,又剪到及肩长度,发尾枯槁地翘起。

    我愣了一下,问学委这是谁,学委皱着眉想,旁边留在老家的同学插嘴说了名字,惹得半桌人惊讶。

    她身形发了福,五官好像和年少时别无二致,又好像全然不同。

    我在雾里看花,在海上扬着风帆,在老物集里翻出干花,在房间角落看到旧帆布。

    她脸上挂着笑,坐在了数学课代表身边,低声谢过她倒的果汁。

    我手指抚平袖口的褶,脊背挺得更直,抿了口酒,余光看到兄弟终于带着老婆风风火火地过来。

    他坐在我身边笑着喝酒赔罪,小声抱怨老婆出门前换了三套衣服,我把想说的话压下舌尖,看到他被老婆不轻不重地搡了一下,满腹的心思就变成了一个笑。

    故事发展在落入俗套,是谁都预料到了又预料不到的东西,是没有名字的无力。

    人到齐了,也开始上菜。男人们很快喝成一片,肆无忌惮地吹牛和说荤话,其间又混有女人的娇嗔。

    我眼见着体委和一个打扮性感的女同学越靠越近,心里后悔过来赴这个约。

    混得好的大多太忙,来得很少。众人讨论着谁谁赚了多少,战火又猝不及防烧到我身上。

    我谦虚着接受敬酒,一边说不敢当一边眼珠沉过去看她。

    她应该不记得我吧。

    她似有所察地抬眼,涌动的空气里压出一道模糊的帘,让我只看得到她满满当当的淡蓝色清和的静寂。

    那种不合时宜的静寂盖在流动的什么上,让人心惊胆战地压下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不敢去一探究竟或是假意关心。

    过得“好”“不好”,到底由什么判定?

    我垂眼夹了只虾,听到数学课代表叫她吃虾补钙,就伸手将桌上转盘推了一下。

    那个说出她名字的同学低声和我们八卦,说她和前夫闹得很凶,前夫骗她钱还家暴,去年终于和本地的一个老实人结了婚。本来堕了两三次胎,没想到还能怀上,一家人都高兴坏了。

    这种沾满凡俗意味的情节切实回响在我耳边,和我这几年的生活好像格格不入——我似乎很清高地想。

    打字到这里我去抽了根烟,只觉得世事无常又失意四伏。

    总之那天我和兄弟争着埋单,喝得上头只记得有个男人来接她,个子算高,五官普通,小心翼翼的神情在夜色中却清晰。

    我思维还在运转,又想起十年前的一个晚自习,班主任叫我谈完话又让我喊她过来。

    我走进教室不敢出声,经过讲台不敢出声,直到快错过她的座位,才小心翼翼地说班主任叫她。

    她听到旁边的同学小声提醒她扎头发,笑了笑就起了身,并不在意地和我擦肩。

    我经过一片瑰丽的云。

    那是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夜色跳到彼此肩上相撞,近到我偏头恰好看见她浓密的眼睫。

    我以为我一直在过去中转圜,却没想到已经独自走出了好远。

    也不过是无头又无尾的十七岁。

    不写了,女朋友叫我洗澡,大概会和她谈很久,也见过父母了。

    2022.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