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清明

    卫祯明的母亲，名字叫方媛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应当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小佳人，卫祯明自认为自己样貌平平，想来也没有继承方媛媛的长相优点。

    卫楚然年轻时在南边游历偶然邂逅了她，她放下酒壶毫不客气地给卫楚然跳了一支舞，脚尖点地传来轻轻的嗒嗒声。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醇厚迷人的黄酒香溢满了整个大堂，上千两银子一匹的鲛纱如天上仙雾笼罩着舞女曼妙的身姿，那一刻再没有比方媛媛的存在更加让卫楚然欣喜若狂。

    卫楚然说媛媛眼睛长得最好，她睁着眼睛望着你，什么也不说，你就明白了她，那是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卫祯明闻言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卫楚然看着卫祯明的动作，忽而拍手一笑道：“对，你跟媛媛就属眼睛长得最像了。”

    “其实，我一直当我是个没有娘亲的孩子。”不知怎的，卫祯明抬起头看了卫楚然一眼，眼神微微有些冷意，接而低头喝完了鸡蛋茶，闷闷地问道：“我娘亲她究竟埋在哪里了？”

    卫楚然没立即回答，想了想才说道。

    “你去过持慈庵了么？看见那棵桂花树了么？”

    “去年去过，只不过深秋去的时候那棵大桂花已经开败了。”

    “你看你跟她多像啊，媛媛也爱看持慈庵的桂花，她让我把她埋在那里，日日对着桂花香。”

    卫楚然总是这样，笑嘻嘻地说着，想到娘亲方媛媛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无比的怀念又多情。

    卫祯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切了一声，某种程度上十分讨厌他爹这种好像只感动了自己的深情，你要是真爱她，为什么要带她回来来一个破茅草屋过苦日子，你要是真爱她，为什么她会早早因病去世啊，你要是真爱她，为什么会舍得不管不顾自己的亲儿子......卫祯明有太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想要质问眼前的中年男子，但是看着他爹怀念的神情，他似乎也不想去打扰了。

    行程仓促，父子俩简单地买了一些上坟用的贡品，卫祯明今天才知道他娘亲喜欢桂花，自然也带上了一份甜甜的桂花糕点心。

    俩人一道越过大山越过小溪，来到了卧佛峰。方媛媛的墓地就在持慈庵后面的山坡上，向上一看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向下一看是持慈庵黄色矮墙里那棵同样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孤孤单单的一个坟头被绿意围绕，坟边有苍松翠柏，也有烂漫野花，看得见勃勃春意也看得见绵绵哀思。

    卫祯明一手举伞一手从竹篮里拿出成扎的冥钞和纸金银，坟前还留有上回上坟烧掉的黑灰痕迹，想来卫楚然应该来过很多次，他娘亲看起来不是太孤单。

    “娘亲，原本我可以早点来看你的。请原谅不孝儿子如今才来看你。”

    卫楚然依次摆上香烛、素酒、点心、菜肴，他竟然还随身带着一块抹布，轻轻地扫去了墓碑上的浮土。

    “媛媛，你高兴么？砚嘉终于来看你了，砚嘉这个名字怎么样，不错吧，这俩字可是那年我特意给他取的！”

    卫祯明越听越想怼他，卫楚然你可真好意思啊，这么敷衍的起名过程还好意思拿出来说啊？也不怕我娘在那边笑话你。

    “媛媛，你是不知道现在小苏山建得有多好，他们把小山道全部修成了石板路和台阶，上山下山都方便得很。”

    卫祯明任凭卫楚然嘟嘟囔囔地在坟前分享他的游玩经历，自己打开火折子点燃香烛和纸钱。

    卫祯明本人十分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无疑是爱着他的娘亲，但是娘亲无一点残留印象记忆，他也早已经过了嗷嗷唤娘亲的少年期。

    人们都说习惯成自然，卫祯明原以为自己没有娘亲已经成了生活中的习惯，直到现在目光转移到墓碑刻着的一排隽永文字，触景生情，才忽然觉得满身凄凉，胸腔里一股莫名的艰难滋味，谁不是娘亲生的血脉相连啊，谁能习惯没有娘亲啊？！

    卫祯明心里不好受，像是有一把钝钝的小刀一刀刀地削rou，又酸又苦又闷。

    潮湿的土壤熏得冥纸半烧不烧的，雾蒙的细小雨珠打湿了父子俩的衣角。等冥纸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地烧完了，卫楚然也不在意脚下的湿脏糟乱直接坐在了墓碑边上，继续朝着墓碑笑着讲他的那些故事，微风吹过，远山寥寥，宛如佳人音容犹在。

    卫祯明看的这一幕心里更是难受，一转身跑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跑去哪里待着才好，只得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跑进了持慈庵里。

    “施主请止步，今日清明，持慈庵不接待访客。”

    出乎意料的，卫祯明在持慈庵门口被拦了下来。

    守门的小尼姑拦下人后才发现这位香客她认识。

    “啊呀呀，小明哥，竟然是你！”

    好嘛，小尼姑一个称呼顿时让卫祯明心里一颤，悲伤立刻走了大半，这“小明哥”外号传播力极广，已经传到了持慈庵这类的出家人的地方。

    卫祯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抖了一下衣服沾湿的下摆，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了。

    “实在抱歉，清明节前来叨扰了。”

    小尼姑连忙摆了摆手，让卫祯明进庵里来避雨，“您来不碍事，您是我们持慈庵的贵客。”

    卫祯明轻轻一笑，心想，我就写了个牌匾和对联竟然也能成为了持慈庵的贵客？

    今日下雨，持慈庵不曾开门待客，正厅庵堂便坐着许多比丘尼在做课业，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诵读经文声，卫祯明穿过侧廊来到外客所待的房间。

    等到衣服啥的干的差不多了，整个人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卫祯明才去住持的院子里拜见持慈庵住持。

    穿着石青色褂子的住持拿着一把剪刀正在给一盆绿植修剪枝叶，微微侧着身子，卫祯明走进了仔细瞧了一眼瞧出来，她修剪的是一盆长条绿叶的万年青。

    万年青春夏长叶，秋季结果，冬季叶子全部掉光，土壤中根系依然活着等着下一年春季重新发芽生叶，一年一开花一结果一落叶，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正符合佛家轮回因果之说。

    “卫施主，自从去年一别，再见面已经是明辉二十四年了，施主瞧着可康健？”

    住持放下剪刀，手腕缠着的佛珠褪到手指间，她低头朝卫祯明微微施了一礼。

    “多谢住持挂念，小子愧不敢当。”

    卫祯明还礼。

    “清明人人皆踏青祭祖，施主来此又有何事？”

    “心中不定，想听住持讲些佛理轮回之说，以慰繁杂思绪。”

    “施主既然不信，又何必听来徒增烦恼。”

    卫祯明右手一指桂花树院落的方向，“住持可知那边山坡有座孤坟么？”

    住持捻下佛珠思考了一会儿，轻轻一叹息。

    “原来你是她的孩子啊。”

    “请住持直言相告。”

    “说来也巧，我确实是认识你母亲，大概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她生病了，病的很严重，药石无医，躺在床上不能动，你父亲抱着她上山来看盛开的桂花，那时候万年青还没有被禁，我也还不是住持，他们两个人就住在有桂花树的那个院落，住了有半个月，半个月后，桂花落了，你父母亲也下山了。”

    住持看着眼前面容犹带几分熟悉的青年人，记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桂花飘香的一年，“再后来，再后来的就是你父亲身披白服带着棺材前来下葬。”

    若卫楚然和方媛媛的故事是话本子，那就是一个有情人不成眷属不到白首的俗套故事，流浪的散人遇上卖酒的舞女，曾经的他们无数次幻想过彼此的美好结局，无奈生病与痛苦最不遂人愿，落得个两相离别，天各一方。

    卫祯明听完了故事，看着案台前那盆长势喜人的万年青沉默不语。

    沉默了时间过了多没久，卫楚然打着伞来持慈庵找他儿子。

    “住持，好久不见。”卫楚然先跟住持打了个招呼。

    “卫施主康健，这几年卫施主连持慈庵也不来了，若不是每年看见山坡杂草被清空墓碑焕然一新的痕迹，老衲还以为卫施主已经遗忘了南阳这片故土。”

    “住持多虑，我已经是个无所事事的散人，四海为家，实在不愿过来叨扰。”卫楚然行了一礼，让方媛媛葬在佛门宝地已是持慈庵人情良善，这么些年过来，还时时看护坟墓，恩情着重，他的眼神看向卫祯明，“我这犬子尚通几点人意，不如让他过来给住持略略帮忙。”

    “你这儿子确实很好，我看比你要强上不少，手底下笔墨不错，上回南阳县主前来礼佛看见牌匾好生夸赞了一番。”

    卫楚然听见住持对卫祯明的夸赞，微微一笑，脸上隐隐有光。

    出了住持的庵堂门，父子俩一起走到了有桂花树的院落，桂花树冠庞大，枝叶深绿，风一吹，树叶如硬纸，沙沙作响。

    “你未来有什么打算？”

    “后山气候分明，我想试试种桃树。”

    “好想法，那就努力去做吧！”

    “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没有。”卫楚然摇了摇头，“刚才住持也夸你了，你成长的一直比我想象中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