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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向辽陈】草木春秋

    军队休整时为了防止士兵无所事事,练兵之余也组织些小规模的比武校阅,张辽在营地里转悠,路过了就坐在外围跟着看一会。眼前这屯长一根扁担使得挺有意思,有点说不上在哪见过的熟悉,张辽于是叫住他,问:“你叫什么,哪里人?”

    众人围坐而成的圆圈里有人吃吃笑起来。姓王的屯长一开口,张辽就知道那些人为什么笑了。他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混了不知哪里的口音,说自己从小跟着父母逃难,父母没了就跟着队伍里其他人逃难,逃着逃着不知怎么就成了黄巾,再后来被编进青州兵,等反应过来已经离家上千里了——他从来就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祖籍大概是在魏郡附近吧。

    屯长搔搔脑袋,乱蓬蓬的一团头发蒙了黄土,更加分不清发髻的本来面目。

    “不要紧,打了胜仗回去分的田地在哪你就是哪里人了。明日起,你找武护军习练枪法。”

    “谢张将军!”

    傍晚,人群分散开来,营内开始生火造饭,四下里腾起一股股炊烟。帐内刻漏滴答,灯火闪动,张辽提笔迅速写下这一旬的军报,对着下一张家信用的绢帛却思量半晌。常年在外,他走过的路已经不知是邺城到雁门之间几个来回,但却极少回到马邑,家乡逐渐变成地图上和别的地方区别不大的一块带着墨迹的空白。黄巾之乱以来,各地百姓流离者甚众,常有携家带口穿越州郡逃亡的,就算故园尚在,也是有家难回。

    什么是家乡?

    有人对他说过,等你在一个地方经过了四时变换,那里也就是半个家了。

    他又是在哪些地方看满过春夏秋冬呢?张辽常常在行军途中和节令交错着打马而过,难说他与季节变幻哪个更快。当春天刚像从惊蛰中醒来的昆虫,迟疑地探出触须给邺城内外草木扑上一层朦胧绿意的时节,他已经南下走进花木繁茂的初夏,抑或策马奔向仍在严冬笼罩下的幽州。

    他记忆中最炎热的夏天,是在濮阳。那时他还在吕布军中和曹cao相持,吕布在兖州当地本就立足未稳,军粮供应十分困难。天气大旱,百姓饿死,那些为他们供应钱粮的士族富户也愈发摇摆不定。无论主将对这场战事有怎样深谋远虑的考量,两方军士都已是无心无力,只求有粮食果腹,每日寻野菜充饥,可就连苇塘里的芦根都在土地龟裂的缝隙间被晒干化成了灰。那些裂缝仿佛深入地底,无一丝云絮的碧空下,土地被一道道阳光划出更多深刻的伤口。

    张辽看着陈宫干枯的嘴唇,上面的裂纹和返碱的土地一样,边缘泛白翘起,像碾出的麸皮。他没察觉自己出神了,直到陈宫叫他:“张将军。”

    张辽十分不好意思,急忙端起水壶补救:“陈先生,喝口水吧。”

    陈宫接过杯子放在案侧,问:“张将军方才听到哪了?”

    “哦……”张辽低头寻找眼熟的字句,一片树影像目光一样投在书简上。窗外的石榴树红花绿叶,在炽烈的阳光下更加明艳,为什么它不渴呢?

    张辽第一次找到陈宫时,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答应自己。其一是他们并不太认识,私下里几乎没说过话。自打到兖州以来,张辽在议事结束后多半是和成廉魏续等人一起退出厅堂,而吕布张邈陈宫三人则继续交谈。其二是哪怕陈宫乐意,张辽也不确定他就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来之前打发人问过陈宫的住处,听说陈宫以前并不住在这里,他是东武阳的守将,东武阳才是他的家,此番起事匆忙,他未必来得及将家当全部运到濮阳来。

    他说,陈先生,我想找您借书。

    陈宫看起来多少有些诧异,但没有立刻拒绝,只是问他要什么。

    张辽说,《春秋》。

    陈宫借给了他春秋左氏传一卷,竹简削得很薄,张辽掂了掂,竖过来粗略数了一下片数,算计着这样一卷能有多少个字。陈宫看出他在做什么,开口提醒道将军不要贪多。他并没有说太多勉励的话,只是告诉他左氏春秋有些晦涩,读起来恐怕不容易,张将军闲时钻研,有难解之处可以来问。

    最后一句或许只是在客套,但张辽厚着脸皮没有管。军旅不是太学,没人每天敲钟提醒他诵书作文,张辽很快发现那轻轻一卷竹牍想要看完并不容易。战事无定时,但他还是尽量规律,在军务清闲的时候隔五日来找陈宫答疑解惑。久而久之,虽然并没有明言,也约定俗成地固定下来。他来时桌案总是备好的,且在府上几乎从未遇到其他客人。二人在桌案两端各自坐下时总是一天中差不多的时辰,一开始是暮色四合的傍晚,随着天气变热,天光也日渐明亮。张辽自知读得很慢,但时不时也有恍然大悟的时刻,看到从小用耳朵听熟了的前人故事一笔一划落在竹简上。

    他认识的字自然比能写的字更多,张辽历来认识人多半都是没什么闲暇练字的,就算有这个时间也想不起来,毕竟酒瓮可比砚台好找多了。陈宫帮他看过字,指点他怎样排布那些小笔画能让“遼”在竹简上舒展地更好看。

    竹简做起来太麻烦,不能浪费,张辽自己做过五棱的木觚,写满后就削掉墨迹再来一遍。用多了也有了一些经验,知道什么样的木料适合拿来练字。他先前虽然不通木工,但毕竟善使刀,削下来的杮衣又薄又整齐,快跟刨花差不多了。陈宫见过后给了他一片深灰色的石板,用毛笔蘸清水就可以在上面写字,写完拿布擦过很快就会变干,不必费力削木头了。美中不足是没了看着一桌子满是墨迹的木片时那种得意——虽然最后木片照样会拿去生火。

    一遍一遍地抄字终究还是枯燥的,那些笔画常常就你拉我我扯你地打成了一团,转圈,搏斗,不分你我,他一走神字就跟着走形。无论手里是刀枪剑戟,张辽已经习惯了如臂使指,他想到哪,那些金属的锋刃就落到哪。但这一束塞在竹管里的软绵绵的毛却不听话,兔毛和羊毛不知是否情愿地亲密挤靠在一起,同仇敌忾对付起张辽来。藏锋起笔、回锋收笔,虽然也叫锋,可和他平日里挥洒自如的锋刃全然两样。

    他原本在抄句子,只是笔尖自发地在石面上漫游起来,张辽盯了好一会,才像刚习字的学童一般将那两团笔画和意思连结起来。

    “隐公三年,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又娶于陈。”

    陈,是宛丘之地,大昊之虚,木徳之始,是竹简上远去的国家、人们讲述的话语、街市上铺排物品,旧的东西。

    宫,是五音之一,是连片的帝王屋舍毁于战争和烈火,是传说中天上仙人所居的画栋雕梁,也是每个人徜徉过的温暖故乡。

    张辽猛地把耳杯里的水泼在石板上,那些纷乱繁杂字迹,连带着所有遥远的牵连的思绪都打湿了。帐外有靴底在沙石地上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比往日更粘缀一些,帐帘掀起时涌进来湿土的腥味,张辽后知后觉地发现,落在头顶篷布上噼啪作响的是水滴。

    其时他们已经移兵山阳,张辽跟在陈宫身后登上城墙,在瓢泼大雨中看久旱的土地用裂口拼命吮吸着雨水

    “雨泽如此,百谷用成……可是许多人早已吃完了来年要下的谷种。”

    从兖州到徐州,他们驻扎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草木枯荣。刚出兖州时流落在外无处可去,营帐外是一马平川的原野,陈宫似乎实在无事可做,竟去拾柴。张辽在拒马栅栏后看那一身蓝衣服在草地上慢慢飘出去很远。他是往北走的,好像每走一步,脚下的草地就更枯黄一些。

    张辽常常出战或率军驻守其他城池,和陈宫见面的机会并没有那么多,再多起来,就已经是在下邳的时候。不知为何,下邳银杏树极多,陈宫栖身的院内也种着一棵。哗啦啦一阵秋风,落单的银杏树叶被送进窗口,落在笔洗里金黄地刺眼,仿佛沾到它的水都会立刻变成融金。

    但水没有变成金子,陈宫用书刀把叶子托出来,镀着一面水的叶子在刀尖上颤颤巍巍,好像沾了露水的一只黄蝴蝶。张辽发现他的刀钝了。

    过了几天他带来一只木匣,陈宫打开,用指肚试了试锋刃,说:“好利的尺刀。”

    入冬后吕布下令守城不出,难得闲暇,张辽于是提议道:“公台先生,我们接着读《春秋》吧。”张辽已经快忘记上次看到哪里了,不过他想到一个好办法,在没读完的那片简上栓了一根窄窄的布条。

    张辽摊开书卷,陈宫却突然说:“我是不是从没讲过从前读书时的事?”

    虽然起了头,能讲的却也不多。他原本的字是承云,是叔父取的,似乎还颇费了些心思,兼指二物,亦虚亦实,既是宫阙巍峨,又可谓古时乐舞。后来塾师觉得有好高骛远之嫌,替他改掉了。

    陈宫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去过一次洛阳。从几十丈开外就望见太学前的街道人头攒动,簇拥着刻成不久的石经。每一块石头都有两人相叠那么高,碑上的字密密麻麻,碑下的人也是密密麻麻,车马堵了半条街,一时挤不进去。站在人群外他看不清字,不过即便不去分辨内容,单看那些刻痕也是美的,字与石一样方正严整,气势恢宏。

    这些石头原本也嵌在山体中,千万年来无人得见,如今被立在洛阳城内的闹市,不出一天已经看了成千上万人。汇聚成峰的坚实山岩大概很难被风雨剥落谷底,可是被开采出来、劈砍凿刻之后,只需洛阳城中一场大火,这些本可与天地同寿的石头就如同雪片一样零落四散了。

    下邳正在落雪。雪花在街巷间显得十分轻巧,不紧不慢地飘,但在河上,却还没等落进河面就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仿佛迫不及待要变回融水似的,被泗水声势浩大的波涛吸引着一同向东南席卷而去。天气冷,但并没有冷到河水能上冻的地步,纷纷扬扬那么多雪花落进河里,凑不出一小块冰凌。

    屋里没人,张辽卷着厚披风在门口等到陈宫,他带人去修城墙了,衣服沾湿到膝盖。陈宫并不会这些泥瓦匠手艺,只是把人散到缺口周围,水来土掩罢了。

    他请张辽进门,换了一身干衣服。张辽劝他不必太忧心:“下邳虽然被围,但月前刚将秋粮归仓,粮食比先前在兖州时还要充裕。反而是曹cao大军远来,运粮困难,听说营中士兵冻饿甚重,已使他心生退意了。”

    张辽替他拢了火,陈宫把衣服搭在旁边烤干。

    谷仓地势高,又有张辽亲自调编的小队看守,他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冬天粮食问题。但陈宫什么也没说。他见编书的绳子有些地方快磨断了,说文远,把书留下,我重新编一下吧。又想了想,觉得还是让张辽学一下的好,于是把整一卷竹牍展开翻到背面,拿书刀比划了一下竹简背后那道斜斜的刻痕:“如果散了,循着这样的印记就好排了。”

    张辽试着拿起皮绳,他习惯使的是粗麻绳,用这样的绳子对付又细又薄的竹片真有些费力,结也打得笨重,编出来的绳迹歪歪扭扭。

    陈宫倒是点点头:“就是如此。”

    张辽每次都是借一卷还一卷,一路颠沛下来,陈宫自己携带的书籍也越来越少了,有些还存在脑子里,只是实在没有时间和心力再抄录出来。其中这几卷,像是专门为张辽备着的。

    在白门楼上被释放后,他匆匆来看过陈宫的住处。曹cao已经将吕布的财物分给众人,这里的情况他不清楚,张辽希望无人注意这不起眼的院落,可惜还是有人来过了。院前门扉紧闭,墙上探出叶子早已落尽的银杏树的枝桠。

    曹cao见他行军时在营帐内读书,曾不止一次在宴饮时向别人夸奖张辽,说文远用兵得法,观阵知敌,少不了平日里手不释卷地钻研呐。张辽应和着举杯时清楚自己并没有多么刻苦,如果曹cao瞧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拿着竹简常常总是同一卷。

    曹cao自己喜好读书作诗,在军中也是一样。建安十一年他亲征壶关,途中作《苦寒行》,听词句似乎于军心不利,但他并没有避着张辽。

    “悲彼东山诗……”

    北风中张辽恍惚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在讲春秋时偶尔会兼带着讲一点《诗经》,张辽从没完整读过《诗》,但有些篇目用家乡话念起来朗朗上口,于是渐渐地熟悉了。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自我不见,于今……

    多少年了呢?

    江都冬日,他醒来时耳边有重雪折竹之声。侍从就守在屏风外,张辽开口询问是否有夜雪。那人言道:“将军,此地气候温和,不常下雪,如今还未到节气呢。”

    如果是在北边的兖州,就已经到节气了,如果再往北到辽西,雪怕是已经半尺厚了。

    话是这么说,听起来却好像不服气的小孩似的。张辽因为自己而轻轻笑了一阵,重新闭上眼睛。他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石榴花像烧得正盛的火一样,在雪里落了一地。

    细细数来,从建安三年到黄初三年,原来已有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