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春（二）
「3」 冬天将至的东京里，游乐场着实不算一个好的出游选择。加藤莲对着迎面而来的冷风打了个喷嚏，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又顺手给姬野做了同样的事情。 “......好高的过山车，下落的角度快要接近垂直了。”不用循着女孩的视线，莲也能一眼看见那几条红黄相间的钢铁轨道，游蛇般穿梭于无垠的天空中，几近入云。 他的眼角抽了抽，立刻表明自己的态度， “先说好了奈奈美，我不去。要坐就自己去坐，我在下面等你。” “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为什么？加藤前辈是害怕吗？我听说很多人会害怕失重的感觉，严重的还会呕吐或者晕厥。”姬野把口唇埋在围巾里，闷闷地咕哝着，听上去还没有放弃。 “嘁......不是害怕，只是风太大了，会把人吹得很丑。” 莲嫌弃道，又想起了什么，挑眉笑了笑，“小心把你那张小脸吹歪，到时候你就不能再保持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了。” 话是这么说的，然而女孩的精力太旺盛，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在开阔的园区里七拐八拐。等莲扶着膝盖把气喘匀，一抬头发现已经进了过山车的队伍里。 他没犹豫，转身就要走，又在看见身后的长队时眼角一抽，什么话也没说地转回来。 姬野把自己的书包抱着担在栏杆上，灰眼睛从红色纺织布的上沿看过来。依旧是那种平平淡淡的表情，加藤莲却莫名看出了一点狡黠的笑意。他恶狠狠地伸手，拧了一把对方的脸颊。 “为什么非要我陪着你坐，难道你害怕吗？” 他带点挑衅地问道，没想到女孩直接点点头，分外坦率，“嗯，我还是有点紧张的，我之前还没有坐过过山车。如果加藤前辈陪着的话，可能会好一些。” “有人陪就能改变什么吗？真要出事了，我也不能带着你飞下来。” “感觉不一样。而且我紧张的时候会说很多话，有前辈听我说话也是好的。” 过山车开动前，加藤莲想过自己会后悔没有挤开人群转身离开。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后悔的点和这架反人类机械本身毫无关系。 姬野所言不虚。她仿佛屁股上有个开关，自打坐在座椅上后话就没停下来，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冷风随着轨道的爬升而越来越大，全车人的声音也拔高了上来，莲感觉自己的脑袋被双面夹击着，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过山车到达顶点。 倾斜的角度逐渐放平，他环视着空荡荡的四周，又看向身侧，没忍住笑出了声。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女孩此时双唇紧闭，脸色苍白，灰眼睛大睁着看向脚下，不停地咽着口水，明显是头一次呆在这种地方。 “害怕了？”莲大声问道，只收获了几个不甚清楚的音节，颇为可怜。 最高点的好处也许就在于此，无限接近着虚无的高空，仿佛一切能把人拖拽下去的事物都将失去它们的权力，束手无策。那些金发从姬野的后背和座椅间挣出几缕，在完全的晴蓝里胡乱飞舞，莲想起暗潮里的水母，不由自主地伸手去够。 而就在这时，齿轮为重力再度加码，钢铁镀成的鸟雀尖啸一声，俯冲直下。 言语、动作、神情，寒风将所有的所有瞬间抹平。 「4」 “还疼吗。加藤前辈？” 姬野一只手扶着青年的肩膀，另一边的掌根按上他的侧颈，施力向上推去，又激起一阵嘶嘶的抽痛声。 “你是不是......是不是真的打算弄死我......！”莲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压着声音抱怨道，“都怪你，非要......非要拉我坐，差点把我的脖子都要扭断了。” “我上车前专门给前辈看了攻略，说高速运行时不能偏头。哪里是我的错？” 确实不能算对方的错，是他自作自受，在下落的前一秒还瞅着旁边没回头———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小怪胎虽然不会借机嘲笑他，却肯定会抓住机会问来问去，还不如让他先下手为强。莲索性直接靠在了女孩的肩膀上，自认倒霉地哼哼起来。 “算了算了，不和小孩子计较......说点实际的。” “打算......怎么补偿我？” 片刻的安静。其余游客的嬉笑声，过山车呼啸而过的轰隆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屏障，听不真切。他垂着眼，把那头尚且凌乱的金发缠在指间，揉来揉去，终于不耐烦地掀起眼，却看见姬野凑得极近，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小幅度地逡巡着，像是在挑挑拣拣。 就算是这么暧昧的距离，她看人的方式也过于认真，让对方甚至羞于脸红。加藤莲隐约恼火起来，掩饰般地把鬓发捋到耳后。就在这时，属于旁人的温热从指骨滑到唇角，让莲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 靛蓝色的围巾顺着膝头，柔滑地铺开，末端向青石铺就的小路上落去。 “啊，围巾。”姬野反应极快地捞起那条，递给青年，对上他又湿又亮的黑眼睛。 “......嘁，这就是你的补偿......一个这么孩子气的亲吻？”莲收拾好自己的表情，话音刚落，唇上又被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甚至有响亮的吧唧声。 “我以为加藤前辈喜欢亲吻，毕竟前辈之前总缠着我要这个。” 「5」 他确实喜欢这个，也不吝啬于表露出这种需求。又讨到了更多孩子气的吻后，莲勉强答应了后辈的邀约，再度在另外三架过山车上坐了几次。 看上去不争不抢的女孩，坐过山车却非要坐在第一排，每每拉着他像小炮弹一样往前窜去，固执得让人头疼。他一边偏头给被撞到的游客陪笑，一边还要应付姬野因为紧张而格外细碎的话语，最后一次从车上下来时，双腿虚软地像是被人干了整晚。 “......为什么非要坐在第一排啊？反正你也不敢睁眼。”加藤莲扶着膝盖，毫不留情地戳破对方没出息的表现，“找刺激的话，坐在最后一排的离心感才更强......” “加藤前辈不觉得第一排就像是在驾驶过山车吗？和科幻电影里一样的，感觉很帅气。” “嘁......你少看点那种......那种没头没脑的东西。” 虽说身体没有在这种游玩项目里出力，然而激烈的行驶下，每一块肌rou都在不自觉地发力。莲感觉身体已经有了疲惫的倾向，也就没心思去维持语言的流畅。所幸游乐场里过于嘈杂，两人的话语只能在对方耳朵里被听得真切。姬野又提出要去坐不远处的旋转木马，他对这个提议嗤笑一声，却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好受一些，也就答应了下来。 估计是因为乡下没有什么像样的游乐设施，女孩看什么都新奇，整整三层的旋转木马，她看上去已经挑花了眼，最后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才选择了二层的一个橘蓝刷漆的独角兽。 加藤莲顺势坐在了她旁边的那个南瓜马车里，原因无他，有靠背的地方总是更舒服，也没有骑在外面那么滑稽。他半撑着脸，饶有兴味地看着后辈在独角兽脊背上滑稽地拧来拧去。 “加藤前辈为什么这样看我？”姬野拉着竖杆，把上半身探到马车窗口，被喇叭警告后又缩着脖子坐回去。 “因为......当然是因为你傻。”脸上的笑意远没有话语那么尖锐，“这有什么意思......” 女孩的眼睛骨碌一转，“是吗？没想到加藤前辈是更喜欢坐过山车的类型，也一点都不害怕呢。” 就算只能从有限的视窗里往外看，每一瞬晃过的画面都是相当欢悦的。气球、玩偶、棉花糖，他曾经对这些过于熟悉，这一切却又随着父母在海难中丧生，自己被接回本家而结束。 旋转木马的速度不快，但也不足以让视线捕捉到清晰的画面，只有同样和他在这个转盘上的姬野的面容能被定格。莲盯着她那段被纯白的阳光所覆盖的发梢，等到音乐快要暂停时才开口， “我小时候也是想做英雄的......所以也喜欢坐过山车，就像飞行员......或者是什么......”他含糊地说着，耳根因为把过去幼稚的想法表露出来而微微泛红。 “英雄？”女孩眨眨眼，记吃不记打地再次探身过来，“前辈为什么想要做英雄？” “......这不重要。”他偏过头去，躲开那道视线。 不重要———加藤莲想到。 十年前他就知道，公理也好，英雄也好，都是不存在的。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在这个世界上早早消减，又或是迟迟不肯死去，没有道德因果在其中进行运作。 他曾经因为无法进入法学院而失落过一段时间，可那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无论是学习还是从事，都无法将那些本就不存在的事物复现于世间。 更何况他已经失去了这种资格———加藤家的私生子，在政界另有他用。 莲后知后觉地想起学妹的专业，轻浮地笑了笑，“奈奈美是法学院的学生吧......是想要做检察官，或者法官，律师之类的职务吗......或者是想要......追求正义？很多法学新生都会这样想吧，那你呢......” “我只是好奇呀。为什么一个东西可以把这么多的人管起来，又是出于什么样的标准被确认下来的。” 音乐结束，姬野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独角兽光滑的犄角，没有犹豫地解释道。狐狸之间不存在法律。她知道很多群居动物会有自己内部的秩序，或是等级森严，或是温和平等，不管是哪一类都简单易懂，远没有所谓的律法那样复杂又严明。 青年说他小时候想做英雄———她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那几部特效大片的场景在年轻狐狸的脑子里一帧一帧地闪过，里面主人公的行为很难说是被“律法”所能容忍的，也许人类的英雄并不会那样做。 正义，她又想到这个词。执行正义的英雄，或许更像是检察官，或者法官？ “哼......这根本没什么......关系......” 姬野想得入神，没注意到自己的话已经收到了回复，并不存在的空气耳朵抖了两下，也没能捕捉到完整的话语。加藤莲看着她因为茫然而格外放松的眉眼，偏过头去，再次重复道： “我说，规则运行的机理......你根本不用专门去学......” 他还没说完，柔和的声音就骤然收紧，黑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瞬。姬野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熟悉的身影在两米外一闪而过，她近乎没有犹豫地快步上前，攥住女孩的小臂。 “菅原同学？你这又是......” 估计是在游乐场里玩了许久，菅原透那张俏皮的圆脸被笑意留了痕，慌乱还来不及接管她的五官。她知道女孩怕她，没打算故意吓人，便也松了手劲，把视线移到旁边的那个人身上。 比起小侦探那些显而易见的动机，姬野更好奇的则是她身边看上去更为成熟的陌生女性。黑如鸦羽的长发，新叶般圆润温和的眼型，偏窄的下颌———最重要的是，嘴角那如出一辙的，软绵绵的微笑。 “请问，”她谨慎地挑选着措辞，试图找出更符合人类的日常用语，“请问你是加藤前辈的家人吗？” 菅原在这句话后又躁动起来，圆眼里是一种毫不犹豫的，经典的，替旁人打抱不平的情绪。而比她高一头的少年则目光闪烁，笑容短暂地带上了苦涩，似乎在犹豫这个说法。姬野还没来得及反思自己的话语，就听见加藤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奈奈美，这位是加藤本家的二小姐，加藤珠枝，算是我的表妹吧。” 他平静地看过来，舌尖像是含了冰， “那么，珠枝，你这又是要干什么？”